乌罗刹一直都知道唐凰冀在想什么。让自己不去洞悉人心,才是很难的事。
也许是因为出身的缘故,乌罗刹只需要看对方一眼,就能猜透他的心思。以他对唐凰冀的了解,他不杀自己才是意外。
甚至他也知道,唐凰冀是下不了手的。
他错失这一次机会,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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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猫们跟着唐凰冀,不管他在哪,都能找到他的踪迹。
它们看着他一路疾驰,在力气用尽时跪在一片旷野上。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痛哭,哭得嗓子嘶哑不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明白,他想不出为什么。
唐凰冀想不明白,乌罗刹却一清二楚。
“自私的小凤凰。”
他如果一直当个废人,就只需忍受被折磨的痛苦。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与他无关。他可以伪装,可以隐藏,可以口不对心,而他所受的折磨,他都认为是他在恕罪的方式,可以减轻他无所作为的愧疚感。
将一切错过推给乌罗刹,而他无力报仇。这就不是他的错。
可他一旦可以报仇了……
“他就势必会陷入两难,自我厌恶。”乌罗刹笑道,“阿魈,你看,他是不是很自私?”
把错推给别人容易,自己承担却很难。
“他只想做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现在这一切都被打碎了。乌罗刹又给自己找了一个乐子,可以让他享受很长时间。
身体的创伤可以痊愈,精神的痛苦却难以复原。从一开始,他就打算将唐凰冀完全揉碎,不给他任何可喘之机。
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呢……
因为爱他啊。要把他连灵魂都锁起来,永远做自己的囚徒。
唐凰冀低估了他的执念。这一次,他输得彻头彻尾,也为此痛不欲生。
那只受伤的凤凰徘徊在旷野,彻夜哀嚎。唐魈想靠近,又没有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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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凰冀回到了院子里来。但他看着精神并不稳定,眼珠泛红,像个厉鬼一样盯着乌罗刹看。
乌罗刹的伤痊愈得很快。他就背着双刀,靠着墙壁等着唐凰冀过来。如果他动手,未必能够再全身而退。
“我不会再当你的奴隶了。”
“可以啊,治好你,就是打算放你走。”
乌罗刹好心地说着,真诚得简直不像他。
唐凰冀原地消失了。乌罗刹也不在意,只是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当天夜里,乌罗刹一直让唐魈待在自己身边。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忽然说想喝一壶茶,要唐魈去替自己泡一杯。
唐魈出了门,他端着托盘,里面盛着茶壶,来到屋外的水壶边倒热水。
他正灌着水,冷不防被一只帕子捂住了嘴。茶壶落了下去,却被一只手猛地抓住,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那个人力道很大,拖着他朝门边走,不许他喊出声来。
就在快到门边时,院子里亮起了火把。乌罗刹就站在门口,笑嘻嘻地望着来人看。
来人穿着一袭黑衣,带着九黎族的面具,卡着唐魈的脖颈不让他乱动。唐魈靠在他胸前,嗅得到那帕子上有淡淡的竹叶清香。
“你想做什么?”乌罗刹问,“深更半夜过来绑架我的儿子,有何贵干?”
“他不是你的儿子!”来者怒道。
“摘了面具,有话当面说。都被我抱着那么多次了,何必伪装呢?”
乌罗刹当着唐魈的面,什么都敢说。那个人的手在发抖,但片刻后,他仍然掀开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我要带唐魈走。”
“不可能。”
“他是我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乌罗刹冷笑道,“唐凰冀,你可以走,但是唐魈必须留下。”
那个人手指一抖,一把匕首架在唐魈脖子上,利刃寒光闪闪。
“不让我带他走,我就杀了他。”唐凰冀冷冷道,“我们谁也别想好过。”
“你舍不得,”乌罗刹大笑,“小魈儿就是你的命,你的弱点。”
唐凰冀咬紧了牙齿。他在这一刻无比厌恶乌罗刹,厌恶他过强的洞察力,让他觉得恶心。
“他是我的!乌罗刹!他是我的!”他低吼起来,“我不会把他给你!”
“他是我的,唐凰冀。”乌罗刹一字一句道,“永远都是我的。”
“你做梦!”
“那不然你自己问问他,是愿意留下,还是跟你走。”
乌罗刹让步了。他要唐魈自己说,做什么选择,都听他的。
唐凰冀松开捂着唐魈的帕子,将他板过来,轻轻摸着他的脸。
“跟我走,好吗?”他恳求道,“跟我走。”
唐魈看着他,认真地看了很久。但随即,他挣开了唐凰冀的手,后退着靠近了乌罗刹。
“我想留下来。”他轻声道。
唐凰冀失魂落魄地看着他。期待完全落空,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唐魈,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他踉跄着,最后忽然原地消失了。一阵风过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他的踪影。
乌罗刹捏住唐魈的肩膀,将他拉过来搂在怀里。
“为什么不跟他走?”
“如果跟他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唐魈道,“但如果我留下来……”
[他就一定会回来。]
他的心那么软,连自己都可以轻易拿捏。
想将他留下来,哪怕不择手段……也想将他留下。
“你是个好孩子。”乌罗刹满意道,“好孩子会有奖励。”
他揽着唐魈的肩膀,将他圈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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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凰冀跑了很远很远,一路从蜀中到了江南。可他觉得还不够远,他根本没有逃出那座囚牢。它将他牢牢地困缚着,不允许他擅自离开。
“荒唐,荒唐。”
他买了两壶竹叶青酒,一路走一路喝。唐凰冀不胜酒力,那酒又太烈,喝得酩酊大醉,踉跄着来到西湖边。
“孽子……孽子!”他醉骂道,“认贼作父……不知廉耻!子不子……父不父……君不君臣不臣……”
真是生得好儿子!被那恶鬼教得毫无纲常!只晓得认贼作父……认贼作父……
“只知道联合你那自以为是的[父亲]一同来算计我!”
唐凰冀一把摔了酒壶,罐子碎裂,残余的酒香到处都是。他则又拧开一壶酒,仰头猛灌,醉得狂态尽出。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又能如何。唐凰冀有口不能言,心中困苦难当。他在湖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走一边继续怒骂。
“真是——可笑至极!”
他这幅样子,被暗中跟着他的两个人全都看在眼里。年长的那个人摇头叹气,做出了一副无奈的模样。
“骂得可真难听啊。”
高兴的时候抱着阿魈,百依百顺,不高兴了就六亲不认。唐凰冀的本性烈得很,恐怕也不是随意安抚就能安抚好的。
西湖边有一艘空无一人的小船。唐凰冀原本在岸边俯身想洗把脸,却一头栽进了小船。
他醉得意识模糊,就侧着身蜷缩在船中,昏沉睡去。风吹过湖面,水波轻荡,小船顺着水流漂浮,载着他缓慢驶向荷花中央。
唐魈在岸边跟着船走,觉得他真是个美人,连睡着都那么好看,只是水面太凉,很怕他受寒。
那小船就在水中飘着,徐徐穿过湖中的荷叶。有莲花瓣落在他身上,又被风吹起来,落入了水面。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船檐。乌罗刹站在竹筏上,手臂用力,将唐凰冀抱了起来。那唐门昏睡着,微蹙着眉,看起来醉得很难受。
乌罗刹抱着他,低头吻他的脖子,他也不会反抗。
唐凰冀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湖心亭的一张藤椅上,身上还盖着蚕丝被。旁边有一张小桌,桌子上放着一盘碧绿的葡萄。
他立刻起身,四周却空无一人。晚风微凉,吹拂着他的鬓角,而他深吸一口气,又躺回了椅子上。
望着高悬在空的月亮,听着岸边万家灯火的喧哗,他抬起手遮在额头上,微微叹息。
就像个孤家寡人一样,都不知道该去何方,该见何人。
唐凰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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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山洞内,燃着一簇篝火。上面架着一只野兔,旁边还有一些红红的山果。
唐凰冀坐在篝火边,望着那只烤兔发呆。眼看着快烤糊了,他才忽然回身,将肉拿了下来。
还是有点焦了。他慢慢地吃着,心不在焉,食不知味。他只吃了一半,另一半又架在了火上,熄灭一部分火焰,随后靠在了岩壁上。
洞里有些潮湿阴冷。他沉默地坐着,又陷入了沉思。耳边传来钟乳石流水的滴答声,唐凰冀转头看着,听着,有些走神。
一阵风吹过。他拍了拍胸口,咳嗽了一声。
“啊,好香啊。”一个声音在洞口道,“能分我点吗?”
唐凰冀瞬间直起了身。他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洞口,背着双刀,戴着兜帽,只能看到他的鼻梁和微笑着的薄唇。
他猛地抓过一旁的千机匣,当即对准了那个人。
谁知对方却缓步走了进来,像是完全不惧怕他。眼看着他越走越近,唐凰冀站了起来,食指按在扳机上,森然地盯着他看。
“你不要再靠近。”
“这么冷淡啊。”对方笑道,“还是说,你怕我?”
“笑话,鬼才会怕你。”
“那我还未自报家门。在下……陆云归。”
“站在那别动!”
“这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那人说着,已经来到了唐凰冀面前。千机匣抵着他心脏,唐凰冀已经蓄势待发,只需一下就会立刻毙命。
“你再靠近,我真的杀了你。”他狠狠道。
“你不会。”
“胡扯!”
“你杀得了我?”那个人笑道,“你错过机会了,你再也下不了手了。”
唐凰冀扣着扳机的手在抖。他死死咬着牙关,心一横便要下杀手。
但那人忽然原地消失了。唐凰冀只走神了一瞬,就被人一把打开千机匣,握着手腕压在了岩壁上。
“呃!”
“小凤凰好凶啊。”乌罗刹贴着他的鼻梁道,“真的要杀我?”
“真的要杀你!”唐凰冀挣扎起来,“放开我,有种堂堂正正——”
乌罗刹却搂着他的腰,吻住了他的嘴。唐凰冀用力想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桎梏着,不得解脱。
他拼命的推乌罗刹的肩膀,可推不动。熟悉的气息让他难以自控,也许是习惯使然,他抓住了乌罗刹的肩头。
乌罗刹松开了,又亲了亲他的下唇。
“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唐凰冀闻言,厌恶地转过了头。但马上他就被人搂着,不住地吻他的脖颈。
“我不喜欢你,乌罗刹。”唐凰冀低声道。
“真的?”
“真的。”
有些事不能原谅,也不打算原谅。
“不打紧。”乌罗刹却道,“恨我也是一种爱啊。”
唐凰冀觉得这个疯子又开始自说自话。不过也是,他一直都这样毫无章法,能听懂人话已经是勉强,不指望他能有合常理的回应。
“回家吧。”乌罗刹在他耳边说,“你无处可去。”
“那不是家。”
“阿魈不吃饭,也不喝水。怎么办啊,我什么都不会。”
“不准提阿魈……”
“只有我们爱你。”乌罗刹抱着他道,“外面很危险的,不要出去。”
“别想控制我!”唐凰冀愤怒道,“你敢——”
“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乌罗刹蛊惑着他,利用着他的心软,一点点蚕食他的意志力。唐凰冀不再挣扎,他嗅着乌罗刹身上的味道,发现他来中原这么多年,身上却还是有一股沙枣花的香气。
这味道让人觉得干渴。
“你帮我。”
唐凰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依附一个邪魔。但好像一直也不是他的对手,也从来没好好相处过。
他扬起了头。钟乳石的滴水声回荡在耳畔,白皙的手臂垂落了下来,缓缓攒紧手指,又摇晃着松开。
“云归,云归……”
如果一开始就这样……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