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回了庭院之后,便给唐糠裳发了信,问他何时出发?唐糠裳很快就回了信,说就这几天,自己会过来找他。
糖糖的嘴,一向都是骗人的鬼。袁峰只信了一半,他抽着烟,又开始在院子里吞云吐雾。
别的人没来,盛君倒是过来了,还给袁峰带了不少应季的水果。袁峰谢过他,熬了水果汤,加了冰请盛君一同品尝,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说话。
“和尚,近来可好?”
“托您老的洪福,还活着。”
“下毒的事呢?”盛君问,“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袁峰端着碗道,“我身在迷局中,什么也看不破。”
“你大概有所猜想吧?”盛君喝着冰镇水果汤,觉得真是清凉爽口。
“有。”
“你怀疑谁?”
“薛归海。”
“哦?”
“能有这精神头处心积虑杀我的人,我只能想到他一个。”
袁峰这样说,心里却并不舒服。盛君笑了笑,也不置可否。
“只能说,他确实有这个嫌疑,也有这个动机,甚至有这个脑子。”他道,“不过若不是他,那他也够惨的,要生生被一口黑锅了。”
薛归海看着就像坏人,行动也像坏人,因此一旦有什么坏事,就算不是他做的,也会疑心到他头上去。这么多年来,强加给他的恶事不少,而他竟然也都不反驳。
“你有把握一定是他吗?”
“没有。”
“没证据的话,可就是污蔑,他如果告你,你就是要进大唐监狱的。”
“是啊。”袁峰喃喃道,“我没证据,我就是在污蔑。”
但人在做天在看。是不是他,他自己心里清楚。
*********
去明教的事,几乎已经算是板上钉钉了。袁峰早早收拾好了行李,只等着唐糠裳上门来。他原以为糖糖会直接过来,但没想到的是,唐糠裳还没来,倒是杨九天先回来了。
“玄寂。”
他看着有些疲倦,可一看到袁峰,就马上快步走来将他抱住了。袁峰觉得九哥看着很累,让他很是心疼,便立刻拉着他回房,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杨九天却抱着他,明明自己已经很困了,却还是将他搂在怀里,念叨着自己有多想他,整日整夜的,一闲下来就在想他。
他给袁峰带了盐渍桃肉,袁峰很想吃,等他睡着了,就悄悄地取了来,坐在九哥旁边吃。杨九天一觉睡到傍晚,醒来的时候,阮闲舟已经在院子里架起了火锅,开始煮菌菇和蔬菜。
“大夏天的吃火锅啊?”杨九天笑道,“不热吗?”
“那就到屋子里吃吧,可以放冰扇凉快凉快。”
“好啊。”
袁峰想吃火锅,杨九天就陪着他吃。他爱吃什么,九哥就可着他先吃,他吃饱了或者吃剩下了,自己才会吃。
“哎,哥哥想吃什么就吃,不想吃什么就不吃,没关系的。”
杨九天一直都是这样。不管是油登子还是糯米糍粑,又或者面条和豆花,什么东西买回来,第一口一定都是袁峰的。不同味道的糕点,九哥也都会各买一份,挨个让自己尝尝,自己说不好吃的,他就会拿过去吃,自己说好吃的,就都留给自己。
“哥哥,你也吃啊,我分你一半。”
“没关系,你就紧着吃,有剩的再给我。”
其实袁峰觉得别扭,跟九哥说过很多次,但九哥根本改不过来。
“哥,你不用这样的。有什么东西我们对半分,公平就好了,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我只想把好的都给你啊。”杨九天却道,“我的峰峰应该挑最好的。”
“咱们两个大老爷们,一码归一码,公平点难道不好?”
“很公平啊。”杨九天搂着袁峰,贴近他的耳朵,“平常时候,我多宠着你一些。榻上呢……你多迁就我一些。是不是很公平?”
“哥……”袁峰拍了他一下,“说什么呢。”
虽然这样说,但他却在笑。杨九天就抱着他,低头亲他的唇。袁峰喜欢他,思念他,依赖他,在自己心里,谁都比不上九哥。也只有被九哥抱着,才真正觉得安心。
但杨九天却觉得不安。他看着袁峰,总像是雾一样,抓不住,却又在身边弥漫。袁峰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怅然若失,就好像自己不要他了一样。
“哥哥到底怎么了?”
杨九天叹了口气,又把他抱紧了。
“我梦见你死了。”他道,“就在我怀里断了气。我一直抱着你,叫不醒,也唤不回,最后只能守着一口棺材,一直守着,一直看,直到将你安置在巫峡棺山,一处能看见江水的地方。”
“不会的。我是个坏人,我肯定长命百岁。”
袁峰觉得他很好笑,抱着他的肩膀,啃他的脖子。但之后又觉得,假如没了自己,九哥可能真的就疯了。
“我舍不得你。”他捧着杨九天的脸道,“谁让你招惹我,你先招惹我的。”
所以不管好坏,你都得受着。生离死别也得受着。
“为什么这么不讲理?”杨九天问。
“就是这么不讲理。”
哥哥真好啊,哥哥是最好的哥哥。袁峰真的想什么都不做,就整日待在他身边,无论草长莺飞,亦或寒冬腊月,只要有他在,便每日都如桃花盛开。
从前在扬州城经过,笑话两个打情骂俏的公子哥腻歪。现在觉得自己跟九哥也很腻歪,果然笑话人不如人啊。
黄昏之时,两个人在山涧漫步,一路走着,却一路相顾无言。也不知该说什么,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似乎彼此看一眼就已经知晓。
袁峰知道九哥在看他,但他莫名觉得不好意思,就没有去看九哥。但对方还是盯着他看,把他看得耳朵都红了。
“这段时间有好好练武吗?”杨九天忽然问。
“没有……”袁峰诚实道,“这两天……偷懒了。”
“不许偷懒,再练一练。”杨九天捏了捏他的肩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知道啦。”袁峰笑道,“哥哥好啰嗦。”
“弓箭怎么样?”
“这……就没摸过……”
“我记得从前……你箭法还是不错的。”杨九天想了想道,“我去扎个靶子,你露一手让我看看。”
袁峰心说我自从来这里,我就没碰过箭,你这时候让我试弓箭,简直玩闹一样。
可没想到九哥言出必行,说做就做。他真的扎了一个靶子,涂了红心,而后划了界限,取来弓箭要袁峰试试。
袁峰无法,也只能硬着头皮,张弓搭箭,对准靶心。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发力,也不知道何时放弦,踌躇好一会,猛地松开手。那箭矢骤然飞出,砰地一下扎在了草地上。
“哈哈哈哈哈!”
杨九天大笑起来。袁峰当时就恼了,把弓扔在了他身上,说什么也不理他了。
“别生气,别生气。”杨九天过来劝他道,“我教你,好不好?”
“不学。”
“学嘛,乖。”
杨九天把他拉过来,让他站在自己身前,而后把着他的手腕,带着他一道张弓,拉箭。他告诉袁峰如何发力,又如何对准靶心,如何放弦,如何命中。
“要借腰发力……像这样……”
他说着,带着袁峰将手一松。砰地一声,那箭正中靶心,纹丝不动。
“哥哥好厉害,”袁峰当即道,“好箭法啊。”
“我教你啊。”杨九天在他耳边笑道,“来,再试试……”
他贴袁峰贴的很近,近得袁峰能听见他的呼吸。他教的也很仔细,一开始手把手带着袁峰,后来就轻轻揽着他的腰,告诉他要怎么借力。
“再扭一下……对……就这样。”
袁峰自己试了一下,也中了靶子,只是没有正中红心。但他很高兴,一高兴就抱住了杨九天。
“哥哥,再教教我。”
“好啊。”杨九天咬了一下他的耳朵,“等晚上回去了……我继续教你怎么发力。”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袁峰的腰都疼了,他却说这是在矫正。他要袁峰记住那些施力点和受力点,下次准头才会更高。
杨九天算是尽兴了,袁峰却累得死去活来。他打来冷水,用毛巾沾着水擦自己滚烫通红的脸,又敷了好一会才舒服点。
但没擦一会,他就又被杨九天抱住了。
“哥!不行!”
“知道,就是抱抱你。”
什么都不做也好,但就这么抱着他,也挺好的。
“你的脾气和性子,都和初见你的时候没什么差别。”杨九天道。
“哥哥说的……是哪个初见?”
“哪个都是。”
袁峰笑了。他有点不信,但又想信。于是他被杨九天抱着,靠在他身上,握住了他的手。
“哥哥相信一心一意吗?”他问。
“信啊,为何不信?”
“我倒是觉得,所谓的一心一意,不过是在一起的时候专一钟情。但谁能保证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峰峰这话的意思,我不太明白,能否明白告知?”
“我相信这世间的确有至死不渝之情。”袁峰喃喃道,“但有时候又觉得,大概……之所以至死不渝,是因为尚未变心时就已经死了,刚好死在情深义重之时。”
哥哥现在对我好,宠着我,是因为心里有我。可若哪一日心冷了,意淡了,只留下残羹冷炙,或者哪一日相看两相厌,此时的情谊在那时大约也云卷烟消了吧。
“何故出此悲戚之言?”杨九天却问道,“我让你不安了吗?”
“一点点。”
“我把你视作心头血,为什么你还会不安?”
“因为享受过你的好,所以才会想,哪天失去了该怎么办。”
不敢心怀希望,只怕未来失望。
“那就收好了你那把匕首。”杨九天从背后抱着他,磨蹭他的脖颈,“我若哪天负你的心,你就把它刺进我的心。”
“好啊,这可是哥哥说的。”
“那你若负我呢?”
“你也杀我不就是了。”
“不,我不会杀你。”杨九天却笑道,“我会日日夜夜诅咒你,要你不得安宁,要你不幸福,等着你后悔,哭着再回到我身边来。”
不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好的,他在袁峰耳边道,你遇不到比我更好的人。
你就只能看着我,像中蛊一样,在我身边一切安好,离了我就会发疯。
“我才不会——”
“你会的,峰峰。”
[你逃不掉。]
*********
杨九天离开三天之后,袁峰接到了唐糠裳信,要他来一趟竹楼。
袁峰早就打点好了,把行囊一背就准备离开。临走前他特意去看了自己那枕头儿子,把它放在摇篮里,轻轻晃了晃。
“他真的是枕头?”他问阮闲舟,“可是我看他……还是小孩子啊……”
“道长说了,您看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无所谓幻术与否。”阮闲舟笑道,“旁人看您是疯了,可疯与不疯,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袁峰心说这话有点禅机,他笑了笑,没有多言。
“那这段时日,就劳烦你照顾了。”他道,“不管我中了什么术,估计从明教回来,也都解了。”
到我归家那日,到底是枕头还是儿子……自会一目了然。
“主人,恕我直言。”阮闲舟却道,“待您清醒那日,发现事实并不如您所愿,您当如何?”
“自然是谢谢它。”袁峰说,“谢它在我最痛苦的时日,一直陪着我。”
无论它是谁,又或者是什么。
他说着,拍了拍那柔软的枕头,便起身离开了。
越发觉得这世上事,许多真相并非是真相。所见的,所听的,未必真,也未必假。自己以为的,旁人以为的,也都不一样。
所以出门散散心也好。该办的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袁峰已经不那么不安了。因为他不再觉得自己跟哥哥会分开,也不想跟他分开。
既已相遇,便不会再分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