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赶到洛阳城的时候，裴羽已经在名剑大会外等着他了。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白瓷瓶，正是袁峰寄给他的“桂花头油”。
其实那个盒子里有玄机，下方有一道隔层。上面的几个瓶子的确都是桂花头油，但若是打开隔层，下面还有两个小瓷瓶，里面装的……却是袁峰的安神药。
裴羽嘱咐袁峰当晚喝药的时候不要全喝，最好倒掉。但在倒掉前搜集两瓶，天热药容易坏，所以尽快寄过来，他会仔细辨别。
袁峰把事情办得很好。裴羽收到了便立刻连夜辨认，之后他终于察觉了不妥。
“果然，有人替换了你的药材。”他对袁峰道，“你的安神药里本来有一味[苍耳子]，被人替换成了[莨菪]。”
莨菪，又名天仙子，有毒，与苍耳子十分相似，混杂一起也看不出来。误食或是剂量掌控不好，会令人狂乱，如中风一般，“通神见鬼”，破坏中枢神经，以至产生极强的幻觉。
曾有江湖术士以此药行骗，甚至为祸一方，罪大恶极，甚至诱导中术者见人为鬼，而尽杀之。袁峰的安神药里居然有这种东西，难怪他幻术迟迟不解，甚至发疯癫狂。
“我怀疑你中毒有一段时间了，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裴羽道，“而且应当是循序渐进的加大药量，起先或许只是让你见神见鬼，后来就变本加厉。而你只会认为是自己体质不好导致的。”
他为袁峰解释着药性，也说着自己的猜疑。而袁峰的嘴唇一直在抖，眼珠也在不停地动，甚至盯着过往的行路人看，好半天都没有回头。
裴羽说着说着，看他眼神飘忽，以为他没在听，就住了口，抬手轻轻拍了拍袁峰的肩膀。
“大师？”
袁峰猛地转头看他，裴羽这才发现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因为震惊……还是害怕。
“大师……还好吗？”他谨慎地问。
“裴大夫……”袁峰缓慢地开口了，“我自问我做事还算问心无愧，他们这样对我……是想要我死吗？”
“世人皆惧断肠物，不见剧毒在人心啊。”裴羽垂着眼睛道，“你……有想过是谁吗？”
“我想不出来。”袁峰摇头，“我不知道。”
信任的人都很信任，而不信任的人并不在身边。
裴羽沉默了。他看着地面，好半天之后，忽然抬眼盯着袁峰看。
“你怀疑过温辞秋吗？”他问。
“温辞秋？”
袁峰从来没怀疑过他。他虽然是自己雇佣来的，实际上却是哥哥的人。经常替自己和哥哥传递消息。
“不会是温辞秋的。”他道，“我信得过我的管家。”
“我明白。但是温辞秋……也是大夫啊。”
他是懂药理的。就算有其它人动手脚，他不会察觉不到，也不该察觉不到。
[除非……动手脚的人就是他。]
袁峰的嘴唇又开始发抖。他怔怔地看着裴羽，看了好久好久。
他在想，如果真的是温辞秋，是哥哥指使他下的吗？他只听哥哥和自己的话，如果是他的话……是哥哥吩咐的吗？
虽然哥哥确实说过……说什么怕鬼也挺好的，能把自己吓到他怀里来。
可是……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吗？袁峰不信，不愿信，也不想信。
“审一审你的管家吧。”裴羽道，“若是需要帮忙……”
“不用。”袁峰有些发抖，却还是摇头，“我自己来。”
我自己就好。
*********
袁峰召回了杨旭日，把裴羽的猜测和事情的经过都跟他说了。
小旭听了，持着长兵就要去审温辞秋，但被袁峰拦下来了。
“你无凭无据的怎么审他？师出无名。再说还不一定是他呢。”
“大师，你非得被人害死了才相信他是凶手是吗？”杨旭日却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袁峰点头，“但我觉得得慢慢问。”
不能过急，也不能打草惊蛇，要慢慢挖。
袁峰回去之后，温辞秋和茸茸正在侍弄花草。他站在门口看了他们一会，忽然招呼茸茸过来。
“城里最近新出了冰葫芦，挺好吃的，就是路程远带不回来。你想不想尝尝？我带你去城里吃吧。”
茸茸一听有吃的，马上就乐颠颠地过来了。袁峰问温辞秋要不要同去？温辞秋说家中不能无人照管，让茸茸安心过去，自己照料花草。
于是袁峰就带着茸茸走了。走到齐华村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茸茸。他的眼神有点阴沉，看得茸茸一阵不安。
“主人……怎么了？”
“我对你和温辞秋好吗？”袁峰问。
“当然好呀，主人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那你们两个为什么要串通起来害我？”
茸茸一下子就愣住了。她不解地看着袁峰，无端有些害怕。这时候肩膀上忽然一热，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军爷站在她背后，正垂头盯着她看。
“你是个小孩子，我不会对你用刑，只是问你几句话，希望你实话实说。”袁峰道，“小旭，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
谁也别来打扰。
几个人来到了一处岩壁之下。袁峰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茸茸看，杨旭日则站在她旁边看着她。茸茸身手不错，自然不希望她跑了。
“说吧。”袁峰道，“为什么在我药里放莨菪？”
“什么是莨菪？”茸茸一愣。
“别装了。每日都煎药，难道会不知道？”
“主人，我不懂药材啊，都是听着温哥哥的话怎么看着水，怎么三碗水熬成一碗……我……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药材，但应该知道别的吧？”袁峰问，“茸茸，我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没告诉我？”
茸茸忽然闭紧了嘴。她看着袁峰，不住地摇头。
“温辞秋有问题，你知道，对不对？”袁峰轻声问。
茸茸看着他，还是摇头，却摇得很诡异，晃来晃去，甚至摇头晃脑的。
袁峰盯着她看了一会，示意杨旭日带上她，一同去洛阳城。该买的东西还是要买，该筹备的事……也要继续筹备。
茸茸被他带到了裴羽身边，要裴羽给她看看，是否有问题。
裴羽仔细检查了茸茸的眼瞳、舌苔，还为她针灸试毒。之后他告诉袁峰，茸茸中蛊了。
“不是苗蛊，也说不上是什么。但可以找苗人试试看能不能解蛊。”
袁峰认识的苗人，也就只有荼蘼。于是他拜托裴羽，将茸茸送到苗疆去，请荼蘼看看能不能解了她的蛊。
裴羽答应了。临走前，袁峰去了药材铺子，买了一把莨菪子，一把苍子，还有一把杭白菊。
之后他将莨菪子和苍子混在了一起，用油纸包好了。
“我们回去。”袁峰对杨旭日道。
*********
眼看着快到傍晚了，温辞秋又在烧水准备煎药。袁峰回来的时候神色如常，还给他带了一些洛阳城的点心，之后告诉他茸茸贪玩，今日先不回来了，已经拜托裴大夫照顾她了。
“药我自己煎吧，你去吃点东西。”袁峰拍着他肩膀道，“也是辛苦你了，一个人忙了一下午。”
“能为主人做事，是辞秋的荣幸。”
“药材都是哪些啊，我去拿过来，你教我怎么煎。”
温辞秋带着袁峰到苗圃后面，那里支着几个簸箕，里面都盛着药材。袁峰看到了[苍子]，的确长得和[莨菪子]十分相似，只是稍微红一点点，看不出太大区别。
可若是精通医道之人，大约是不会不知道的。
裴羽告诉了他如何分辨两种药材。袁峰仔细看了看，里面没有混着莨菪子，是干净的。
“对了，我今天去集市，吃冰太多，有点伤寒。裴羽给了我两包药材，说是叫苍子和白菊。”袁峰道，“他说这个煎药可以疏通一下，就一并都给你吧。”
他说着把自己买的两包药材递给了温辞秋。之后袁峰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继续按方子抓药材，余光瞥见温辞秋打开了油纸包，嗅了嗅那两味药材。
“主人，这是裴大夫给的？”温辞秋问。
“是啊。”袁峰点头，“还让我加点冰糖呢。待会一起煎了吧。”
[你不会认不出来的。]
“他给的苍子比家里的好一些。”温辞秋道，“我等下就给主人熬上。”
袁峰的手顿了一下。但他尽量没表露出来，神色仍旧如常。
煎药的时候，袁峰就坐在温辞秋的药罐旁边编竹筐，这还是他在唐门学的手艺。杨旭日则蹲在花圃里除虫松土，看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没有任何问题。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袁峰对温辞秋道，“虽然你是我管家，但我更把你当朋友。”
“主人能这样说，对辞秋是莫大的夸赞。”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除非主人不想再用我了。”
“不会的。”袁峰编着竹筐道，“我过几天要去一趟明教，家里就劳烦你照顾着了。”
“一定不辱使命。”
温辞秋将药材用沙袋装好，放入冷水中浸泡一炷香的时间。袁峰看着他打开那包混杂的莨菪子，看着他用手抓出来一把，称好分量后——
——就放入了药袋子中。
而后起火，煎药，一直道中药味飘满庭院，熬出浓浓的药汁来。
等到袁峰编好一个竹筐的时候，一碗药也熬好了。温辞秋用碗盛了，晾了七分烫，然后拿过来给袁峰喝。
“帮我喝一口试试温度吧。”袁峰道。
温辞秋的手明显顿了一下。但是他没有犹豫太久，说了声是，便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主人，温度正好——”
“你真敢喝啊。”袁峰却道，“自己下的药，自己喝吧。”
温辞秋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接着他就猛地被杨旭日按在了椅子上。杨旭日俯瞰着他，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口，给他把一碗药全灌了进去。
“主人……咳咳咳咳！”
“全喝了。”杨旭日冷冷道，“一点都别剩。”
温辞秋被他灌了药，抓着喉咙，还想吐出来。但杨旭日却将他的手脚都捆在了椅子上，由着他药效发作，无动于衷。
袁峰把玩着筐子，慢慢打磨着上面的小刺，一点点磨平。
“裴羽跟我说，甘草汁可以解莨菪子的毒性。我已经事先准备了一点。”他道，“你最好说实话，不然你会死的很难看。”
温辞秋剧烈咳嗽着，过了一会后，却忽然笑出声来。
“看来主人都知道了。”
“我不是你的主人。”袁峰却道，“我甚至觉得你也不是[温辞秋]。”
真正的温辞秋……应该已经被取代掉了。
“他在哪？”袁峰问，“你又是谁？谁派你来的？”
[温辞秋]忽然笑了。他笑得前仰后合，之后似乎是药效发作，忽然神色惊慌起来，试图后退，却被束缚在了椅子上。
“别来找我！”他对着虚无之处大叫，“不是我害死你的！我不过是奉命取而代之！”
袁峰没有动。他看着那“管家”神色狰狞，而且有些癫狂，显然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让他十分忌惮甚至害怕。
“我知道你阴魂不散！我知道！”他恶狠狠道，“你不甘心！我知道！但是不是我害死你的！”
“谁来找你了？”袁峰问，“是温辞秋吗？”
那个人却不回答，只是神色越来越扭曲，甚至有些可怕。
“拔了那些花！”他突然叫道，“拔了那些花！有毒！都是有毒的！”
袁峰愣了一下。片刻后，他忽然抬头，接着猛地站起身来。
“小旭！把花圃挖开！”
他觉得不对劲，肯定不对劲。那个人还在大喊大叫，声音甚至有些凄厉。但袁峰无暇再去管他，而是和杨旭日一道拿着铁锹，开始挖花圃下的泥土。
那泥土还算松软，不难挖。两个人挖了好一会，却也什么都没挖到，但袁峰不死心。
“继续挖！”
哪怕掘地三尺。
那边那个人依然在大喊大叫。而这边他们挖着挖着，铁锹却忽然碰到了什么很大的东西。
袁峰抿住了嘴。他继续挖着，杨旭日和他一道，逐渐将那些泥土掘了出来。
随后……
他们看到温辞秋灰扑扑的，被埋在花圃下面。他面貌没变，仍是旧时模样，两只眼睛还睁着，茫然地望着已经逐渐黑下来的夜空。
[能遇到主人，是我莫大的荣幸。]
[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愿为您分忧。]
“[受伤了吗？]”袁峰低头俯瞰着他道，“[让我看看。]”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前两天家里进了贼，被我赶走了，身手看起来，跟您差不多呢。]
[好想去看看塞北的星星……]
袁峰把他抱住了。杨旭日试图劝他放开，但袁峰没有反应。
*********
自己有一次发疯，捏碎了哥哥给的相思骰子。后来后悔了，就试探性的问温辞秋……他还好吗？
温辞秋说他并不好。
“您捏碎了他的相思，不知还有何物能解相思。”
他是哥哥放在这里的，他的温柔和哥哥如出一辙。
自己最忠诚的管家，就一直被埋在这花圃底下，躺在泥土里望着星星，或许……还在期盼着何时能去塞北看一看那迢迢银河。
袁峰抱紧了他。
“我带你去看星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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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无量-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