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糠裳回来便听说寺里出事了。他连东西都来不及放下,立刻开始满寺去找袁峰踪影。
但大和尚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怎么都找不到。
唐糠裳急疯了。杨旭日和燕无声也到处打听询问,但三个人找了整整一天,还是毫无音讯。
这小子到底去哪了!
眼见着天快黑了,他心都凉了,颓丧地丢下东西坐在了石凳上,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在哪啊……”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喃喃着,“你在哪啊……”
寺里的和尚们也都自发地帮他找起来。他们大声呼喊着,穿过层层帷幔,推开道道木门。但始终一无所获。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一片嘈杂声中,人群来来往往,脚步声凌乱不堪。时辰流逝,钟磬声响,袅袅青烟弥漫在大雄宝殿外,两旁悬着的佛幡随风而动。
那些人焦躁急迫,劳碌奔波不停。
但有一个人,却一直立在长廊之中,望着那些穿梭的僧人,安静如初。
他们是动的,而他是静的。他们形形色色,而他始终一身白衣,像是披着冰雪,样貌也冷淡得如冰一样。
那个人就那么站在廊下,站了整整一天。临近傍晚的时候他忽然垂下头,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看起来并不舒服,像是在试着发声,却沉默如斯。片刻后,他放下手,忽然离开了长廊。
脚步徐徐走着,经过那些僧人身边,又绕过钟楼与前殿,朝后殿走去。
白色的靴子一步步踏在地上,穿过那些往来之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人停下来躲避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过客,遥遥而来,又渐渐消失。
他就这样一直走着,来到了后殿门外。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殿里供着许多灯,烛火摇曳着,将原本幽暗的大殿徐徐照亮。
白衣人立在门外。半晌后,他迈过门槛,缓缓朝着殿内走去。
殿中供奉着一尊镀金的佛像,据说是藩国的贡品,很是慈眉善目。白衣人停在佛像前,合十双手拜了拜,又倒了些灯油供上。
随后他绕过佛像,朝后面走去。
佛像后是一大片帷幔,乃是吐蕃样式,上面绘着诸天神佛,乐仙舞女。帷幔当中立着一位高大华贵的菩萨,手持净瓶,遍洒甘霖。诸天都恭敬行礼,敬受大菩萨恩惠。
帷幔底部则绘着许多恶鬼,都匍匐在地,似是在恳求救赎或解脱。那些恶鬼瘦骨如柴,惊恐万分,有一些没有匍匐的,便慌乱地四处躲避,对那佛光无比恐惧。
而在帷幔周围,则立着许多英俊威武的护法神。那些护法身披铠甲,一个个张弓搭箭,持戟握刀,正射杀着那群奔逃的恶鬼,以护持佛国正法。
大约是时间久了,帷幔有些褪色,却反而给那画面镀上了一层庄严气息。白衣人仰头望着帷幔,伫立了片刻,朝着它伸出手去,
他手指触碰的地方刚好画着一个恶鬼,正恐惧地抱着头,躲避那护法的利箭。帷幔掀开后,恶鬼隐去,露出了那躲在下面的人。
那个人蹲在地上,双臂紧紧地护着脑袋,身体不断地发抖。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烛天,上面全是已经干涸的血迹,手上也黑血淋漓。
白衣人垂头看着他,缓缓蹲下身来,将手盖在那人的手背上。
那人惨叫一声,显然被吓了一跳,一把推开他的手。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恐惧地乱叫着,拼命想往帷幔里躲,“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
白衣人的手就停在半空。他微微皱起了眉,却再次伸过手去碰他。
“不要!”那个人狠狠地打开他的手,不肯接近他,“杀人了!杀人了!”
白衣人停了下来。他半跪在地,静静地望着那个和尚。
那和尚的左眉骨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见着似乎不流血了,但若不好好处理,恐怕难以愈合。
白衣人用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瓶金疮药,试着递给他。但和尚不接,也不肯靠近他。
他想了想,还是抓住了和尚的手。这次不等他挣脱自己,就低下头去,轻轻亲了亲他沾满血污的指尖。
那人的手抖了一下,竟顿了片刻。白衣人直起身来,抓住他的手臂缓缓靠近他。他的唇贴近那人眉骨的伤口,小心地舔了舔旁边的血痂,又将它吐掉。如此反复了三五次。
随后他起身,想要再试试给那人上药。
但那人突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颈,想要起身,却一下子摔在他怀里。
“我……害怕,”他怀中之人小声对他道,“师兄会死吗?我会死吗?”
白衣人摇头。他抱住那小和尚,也不在意他身上的血迹会不会弄脏自己的衣服。
“我不想待在这了……”那人闷声哭着,“我不想……”
白衣人拍着他的后背,安静地哄着他。随即他将手勾在那人的膝盖和腰部,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帷幔再次落下,上面的恶鬼随幔布晃着,栩栩如生。
白衣人却转过身来,抱着怀中人徐徐离开。
*********
晕过去的时候,就像做梦一样,有许多事在脑海里旋转着走马灯。袁峰觉得自己真是太弱了,哪怕是失去意识,他也在念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有很多他没经历过的片段在脑子里一遍遍播放,他不记得那都是谁,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记得自己也曾这样摔倒,然后被一双手扶起来。
抬头看的时候,是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双温暖的金色眸子。那双眼睛很漂亮,看着像只猫一样。
……猫?
“疼吗?”那个人问。
袁峰点头,他发着抖,抓紧了那人的衣襟。
于是额头上传来温润的触感,然后是鼻梁,再往下贴在他面颊上。这触感让他想起一个人,但是他又不敢确定到底谁。
“九哥……”他嗫嚅道。
“哪个九哥?”那人又问。
你呼唤的……到底是谁呢?
*********
袁峰大病了一场,睡了有差不多一天一夜。期间燕无声处理了他的伤口,还给他喂了药。唐糠裳一直看护着,生怕他精神出问题,也跑出去乱杀人。
但是还好,袁峰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在第二日的下午醒来,虽然气色很差,但看着总算是恢复了不少。
唐糠裳看他醒了,就端着碗过来想给他喂些水。但袁峰自己坐起身来,接过碗一饮而尽。
他这个举动大约是吓到了唐糠裳。好半晌之后,伸出手来,取下了袁峰手里的碗。
“好些了吗?”他问。
袁峰点了点头。他将碗还给唐糠裳,靠在床榻的垫子上,片刻后皱起了眉。
“我怎么了?”他觉得自己浑身酸痛,怎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你生病了。”唐糠裳道,“快两日了。”
袁峰揉了揉自己的脸。放下手时,他深吸了一口气。
“无云呢?”
唐糠裳一直在等着他何时问这句话听到之后,他勉强笑了一声。
“还活着。”
“什么?”袁峰心里一惊,“那……那他……”
“被施了棍刑,吊在习武场。”唐糠裳道。
“多少棍?”
“三百。”
屋子里一片难捱的沉默传来。因为太过安静,而仿佛时辰静止般不动。
而远方就这样一他不说话,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两眼空洞地朝窗外看。
唐糠裳最怕的就是他这样。因而他想了许多办法想让袁峰轻松些,然而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袁峰都无济于事。
就在唐糠裳泄气之时,袁峰却又忽然转过头来,安静地看着他不动。
“糖糖你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那我们算什么呢?”
唐糠裳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不是回答不了,而是他觉得此时说什么给袁峰,他都接受不能。
“你想吃什么吗?”他问,“我去问问厨房能不能做做。不能的话我去集市买。”
袁峰没有立刻回答。他仍旧望着窗外,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
“我有想吃的。”他忽然道,“但是寺里做不了,也许外面也买不到。”
“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师兄做的糕点。”
*********
道荣来看他的时候,带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时,里面满是精致的糕饼。
“病中不宜喝茶,我没有带茶来。”他对袁峰说,“单吃些这个吧。”
袁峰点点头。唐糠裳很识趣地离开屋子,去外面煎药了,只留下道荣一个人在屋里。
见四下无人,道荣便取出一个酥饼来,递给袁峰要他尝尝。
袁峰接过来吃些。他嘴里苦得很,吃了几口,才勉强好了一点。
“师兄去见他了吗?”他轻声问。
道荣摇了摇头。
“为什么?”
“习惯了。”
习惯了什么呢?袁峰想着,是习惯了那个人的疯癫,还是习惯了他杀人如麻的手段。
“他到底是谁?”他问道荣,“他是什么人?”
“他……”
“他是狼牙军,”袁峰直截了当道,“那个刺客说的,他是狼牙军!”
“是。”
“所以……”袁峰说着,摸了摸自己包着白布的头,“他……不是什么好人。”
道荣却笑了起来,笑声里有几分苦涩和无奈。
“你一直,觉得他是好人?”他笑着问,“无云先生,彻头彻尾的疯子。你居然此时才说他不是好人?”
“他是不是装的?”袁峰扯着他的袖子问,“他到底是不是装的?”
“我不知道。”
“师兄——”
“你觉得疯的界限是什么?”道荣问,“但凡难有明确界限的东西,往往都徘徊在两端。他疯起来的时候,有些像真的,有些又像假的。你分辨得出吗?”
“我……”
“大约无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道荣说,“非到哪日闯下大祸,也许他才明白,喜怒无常是什么后果。”
袁峰想起来大师兄曾说无云,你实在太任性了。道荣这句话,和那一句竟成了因果。
“师兄,你知道吗,”他说着,顿了一下,“其实无云是因为见到我被伤了……才发火的。”
“有话不在嘴上说,而非要藏在心里独自背负,的确是他的性格。”道荣点头,“如同碛西的殉道者,天竺的苦行僧。朝闻道,夕死可矣。”
“佛家常说,做好事能积德,做恶事损福报。敢问功过可能相抵?”
“功过从来不能相抵。”道荣回答他,“所犯下之业,不会因大功德而抹消,仍旧要去偿还,直到无债一身轻。”
袁峰吸了口气。
“无云说,他留在寺里,是为了自保。他如果离开,会怎样?”
“如他的意思,牢笼是枷锁,却也是屏障。阻隔了外界的善,也挡下了外界的恶。如果他离开,大约想杀他之人会铺天盖地而来。常言道好虎难敌群狼。真有那一日,只怕必死无疑。”
“所以,他留在寺中更好是吗?”
“他有他的因果,难说好坏。当然,你也有你的。”道荣拍了拍他的腿,“若你实在想知道他的事,我改日,详细与你说说。”
他讲食盒递给袁峰,示意他多吃一些。正吃着时,房门被人扣响,只见唐糠裳打开门来,示意道荣有人找他。
来者是个小沙弥,虎头虎脑的,进来便对他行了个礼。
“道荣师兄,山下的一刀流又在闹事了。”那沙弥道,“能否请师兄出个面,看看能够解决吗?”
道荣冷哼了一声。
“这些人,一日不得消停。”他站起身来,“罢了,我去看看。”
临走时,他为袁峰理了理被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转身同那沙弥离开了。
“好好休养。与你无关之事,莫要过于在意。”
跨过门槛时,他蓦地回身,对袁峰说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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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恶鬼道-难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