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归海病了。他病得很厉害,一口一口的血往外吐,发着高烧,醒不过来。
袁峰没办法,请了裴羽过来诊断,裴羽说他是饮酒过量,急火攻心,兼睡眠和饮食都太差,加之积年旧伤,时运不济,一举爆发了。
“看他能不能熬过今晚吧。”裴羽道,“如果今晚高烧还不退,我也回天乏术了。”
你们就预备着……把后世一应的东西备好吧。
老管家唉声叹气。温折枝抱着年小熊,安慰他别害怕。偌大的薛府,忽然之间就人心惶惶起来。薛归海在,所有人再如何日子也能继续过,薛归海若是不在了,就都一下子没了指望。
“后继无人了。”
老管家说着,置办了杉木板材,却没有动工,只是放在了墙外。
袁峰没有慌乱,甚至都没有同任何人求助。他坐在薛归海床边,和温折枝一起照料他。温折枝将毛巾浸了冰水,敷在薛归海额头上。可他还是在烧,烧得脸色煞白,甚至还说起了胡话。
“回家了……回家了……”他喃喃道,“有人来接我了……有人来了……”
他的手一直在抖,于是袁峰迟疑着,但还是握住了他的手。果然,凉的让人很难受。
薛归海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袁峰,望着他,看了好一会,红色的瞳孔涣散着,显然并不清醒。
“为什么骗我?”薛归海问,“玄寂,为什么骗我?我以为你不会……你不会……”
[你想过自己可能是个坏人吗?]
“因为我是个坏人。”袁峰道,“坏人没有心。我也没有心。所以我就要骗你。”
“阿九来了吗?”他问,“我想跟他说说话。”
袁峰摇了摇头。
“这样……”薛归海喃喃着,却茫然地朝四处看着,“我要死了……对吧?”
“你不会死的。”
“我死了之后……这府邸就给你跟阿九吧,反正也没有别人了。”他道,“帮我安置好这些下人,然后随便你卖或者租赁,做义庄也无所谓……”
“别说了。你不会死的。你也是坏人,坏人一般活得长。”
“我想吃半只烤鸭。”
“我让温折枝去给你买。”
“我还想喝桃花酒。”
“……你病着,但也让她买回来,少喝一点。”
“玄寂,”薛归海握住了他的手,“阴历七月快到了。我这几日思虑太多,不免心情很糟,冲撞你实在不是故意,还望原谅。”
“别再说了。”
“我死了,没人琢磨着要杀你了,也没人妨碍你们了。你跟阿九就好好过日子吧。”
“你这叫什么话?”袁峰皱着眉道,“为什么一定要杀来杀去的,我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谁知道呢。”薛归海说着,却又慢慢闭上了眼睛,“谁知道。”
袁峰觉得他很奇怪,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无论眼神,语气,还是说话方式,都变了样子。
薛归海松开了他的手,但他还是握着,越握越紧。
袁峰以为他还会说什么,结果他却不再说话。他的呼吸声很均匀,像是睡着了。
虚妄提醒过我,也许我不该去管他的死活。又或者……的确没有他,更好一些。可想到他如果就这样在我面前一病死了,我心里……并不好受。
“庄子《逍遥游》中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袁峰道,“[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薛冥,字归海。其实袁峰潜意识一直觉得……挺好听的。
可那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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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归海当夜仍旧没有退烧。袁峰坐在蒲团上,默默地敲着木鱼打坐诵经。每敲一下,心就冷一分。到后面,已经彻底寂然了。
他沉默着,无端又想起了道荣。他觉得,自己其实是害怕离别的。
临近黎明的时候,袁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早春时节,梨花开遍,沁香满园。自己携着许多梨膏糖去探望故人。他嗓子坏了,一直不好,带点这个给他吃,最润喉解渴。
来的时候他还睡着觉。现在春寒料峭,屋子里多少还是有点冷的。自己坐在床边等了一会,见他还不醒,又看被子只盖了一半,担心他受冻,于是转过身,将被子掀起来给他盖严实了。
他掖好被子,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那个人正望着自己,对自己的举动听之任之。他吓了一跳,手指偶然碰到了对方的手,只感觉冰凉冰凉的,于是就将它们握住了。
“手凉没人疼,”他嘲笑那个人说,“你是有多不招人喜欢?”
“本来就没有啊。我不是个讨喜的人。”
“这么下去会生病的。你不能讳疾忌医,要去找个大夫。”
“不用,你帮我捂捂吧。”那人笑道,“你血热,说不定我这手或许就能热了。”
自己没再说话。他捂着那个人的手,只觉得掌心里一片凉意。
[真的都忘了吗,玄寂?]
袁峰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了。他愣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急忙去看薛归海,却看到他还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
看他没有加重病情,袁峰勉强放下心来。他伸手碰了一下薛归海的脸,却发现……他冷冰冰的,很冷很冷。
“啊啊啊啊!”
叫声惊醒了薛府中人,老管家颤巍巍地想过来看看,却被温折枝拦在了门外。
她独自一人进去,却看到袁峰在用力把薛归海拉起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大师!”温折枝急忙道,“大师您别……别动二公子,让我们为他换衣服……”
“把他扶起来。”袁峰却道,“立刻!”
“大师……他已经……”
“扶起来!”
温折枝无法,只能扶起薛归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却明显感觉他很沉,又冷又硬,了无生气。
袁峰则盘膝坐在薛归海面前,闭上眼睛,运起内功,开始为他传功。
他的修为气海已经满溢,加之先前汲取了大量蝙蝠傀儡的血和修为,而今便将其运上丹田,深呼吸后,将那磅礴的修为尽数贯入薛归海身上。
“大师……”温折枝很担忧。
“没关系,修为没了,再提炼就是了。”袁峰道,“很快就能回来。他毕竟……还不是真的死人。”
他跟哥哥的情况……不一样。
于是袁峰竭尽所能,为他灌输内力。一次完毕,他喘一口,接着再输。他不太相信薛归海就这么死了,他也不希望这家伙死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就算要挂,你去外面挂,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袁峰恶狠狠道,“不然的话,就算你跑去黄泉!老子也把你拽回来!”
你自己的府邸和下人自己处置。别像道荣一样……什么都托付给我。我不想要。
九哥也不会希望你就这么死了。
袁峰卖力地输送着修为内力,一直到几乎把所有的修为都输完,一直到自己精疲力竭。
到最后他吐了口血。
“是不是……还……不够……”
他还想再运内功,但在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随即,他就忽然被人打横抱起来了。
“停手吧。”
杨九天把他抱在怀里,转过身回自己的房间。
“哥哥……再试试吧……”袁峰虚弱道,“也许还有救……”
“就那么想救他?”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死……”
“我死的时候,你不是也眼睁睁看着吗?”杨九天冷冷道。
袁峰觉得他生气了,想要解释,但却又咳嗽起来。杨九天把他带回房间,放在榻上,而后运起内力为他传功。
“修为又见底了。”他皱着眉道,“下次再这样,你也就离死不远了。”
袁峰咳嗽着,却不由自主地汲取着他的修为。哥哥的气息很舒服,他的修为贯入气海的时候也很舒服。他觉得放松,也觉得很痛快。
但杨九天看着他,却觉得他的面颊有些发红,呼吸也重了起来。
“……血热又犯了。”
“哥哥,我……”
“我有点生气。”
袁峰刚想解释,却被杨九天按住肩膀,压在了榻上。
“哥……”
“你不太听话。”
杨九天的嘴唇很凉,贴在脖颈上的时候,袁峰觉得不那么难受了。他的手抱住了杨九天,轻轻摩挲着他的腰,试着讨好他。
“我只是想寻回自己忘掉的记忆……一时失察……惹哥哥生气了,对不起。”他恳求道,“哥哥要惩罚,我绝对不反抗,哥哥怎么惩罚都行。”
他语气很可怜,弱弱地博取着杨九天的同情,努力取悦他。
“哥哥不生气……”
可惩罚起来还是好疼。
“哥哥……我会乖一点的……我都听哥哥的……”
“你惯会说这些勾人的话来磨我。”
“哥哥……”
“先把气海补回来,不然你会一个劲犯血热。”
袁峰莫名觉得他在“公报私仇”。可是……难道住在这里不是他安排的吗?既然他这么不高兴……
“在走神?你还有功夫想别的事是吗?”
他最后还是哭了。这一次他被狠狠地罚了,他也认罚,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错值不值得这些惩罚。
“可我眼里心里都只有哥哥……”
“继续说。”
袁峰说不出来了。到最后他发着抖,翻过身去蜷缩成一团。
“你这几天不许出这个屋子。”杨九天整理着衣领道,“外面的事我去办。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九哥……”
“你听话就不会挨罚。”
否则,每天都会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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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再睡醒的时候,修为已经补上了许多,加上杨九天给他准备了不少滋补的药膳,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就是腰疼得厉害。
“小九儿,你爹真的很奇怪。”袁峰抱着枕头儿子,委屈地诉苦,“他把我送过来,又不许我这个不许我那个,那过来干什么……不如在牢里关着。”
杨九天刚好端着水饺过来。他在榻上坐下,伸手捏了一把袁峰的腰,当时就把他捏得差点哭出来。
“再说一句?”
“哥哥不宠我了……”袁峰痛哭流涕,“我都不知道我错哪了……但反正就是错了……就要被狠狠惩罚……”
“好啊。那你快吃东西,吃饱了,我再惩罚惩罚你。”
“那……那……”
“不准问。”
一个字都不许问。什么时候我觉得可以了,什么时候我会主动跟你说。
“州官……”
“再说一遍?”
“不敢!我不敢!”
袁峰可怜兮兮地抱着他,极尽所能的讨好,才没有再受伤。
哥哥不让问,他就什么都不敢问,只当不明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