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倒是真的去找薛归海了。他给薛府递了名帖,而薛府也放行让他进来了。
薛归海那么冷心冷性的一个人,居然也给了他这位“纯阳三君”一个面子。又或者……二人各怀心思,此番见面,也不过是博弈。
来的时候,盛君特意带了个翻译。但薛归海却示意不用。
“我听得懂粤语。”他冷淡道,“道长有话就直说。”
“想请你救人。”
“不可能。”
老子又不是做慈善的,平白无故救一个讨厌的人,简直鬼扯。
盛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百般说辞,薛归海只是不允。讲到最后,他直接示意盛君请回吧,让管家送客。
自始至终,连茶都不曾招待。
但盛君也不介意。到这种时候,那道长反而笑了。
“军爷之想,估我唔知?”他笑道,“实不相瞒,[薛九霄]尸首现在我处。”
[只要救得大师出来,便可将薛九霄尸首奉还。]
薛归海将骨节都捏出了响声。然而他却只是冷冷地盯着盛君看。
“不需要。”他道,“送客。”
你既然愿意留着我那死鬼大哥,那你就继续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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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袁峰“死期将至”,估摸着是无人能救了,他的心都凉了。
“崽,是我无能。”他心如死灰,抱着枕头安抚道,“咱俩就一起去黄泉吧……横竖路上……还能相互得个依靠……”
如今那几个军爷联名上书,要对他的恶行重罪严惩。袁峰被提审数次,期间虽认错态度良好,但还是无法取得受害者谅解。到后面他自知无望,已经有些麻木,干脆就破罐破摔了。
“小贩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道,“你以后如果还能出去……就好好做人吧,别再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了。”
“大师!”丐焦贩哭得满脸是鼻涕,“你何苦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们不是还要雄霸天下!”
“雄霸个屁的天下,你又没风又没云!”袁峰破口大骂,“[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你有哪个啊?还雄霸,你就是个熊屎!”
丐焦贩被他骂,哭得更大声了。
但是再如何,大厦将倾,恐也难挽颓势。袁峰心已经寂了,他现在就等着吃一碗断头饭,然后准备上路。
“哥哥,对不住。”他喃喃道,“我这就去李渡城找你。”
不挣扎了,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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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归海是铁了心要看玄寂死无葬身之地。无论谁说什么话,或是如何请他相助,他都无动于衷。
“活该,哈哈哈哈!”
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甚至因为过于幸灾乐祸,而表情都扭曲起来。
老管家和年小熊在门口看着自家二公子笑得一脸诡异,怎么看怎么像个坏人,都有点战战兢兢。
“二公子好像中邪了……”
但他很开心,甚至非常开心。他连食欲都比往常好了很多,甚至还会去地下室看看那个被囚禁的“女人”,嘲笑“她”只能看着一切毁灭殆尽。
“他会死的,”薛归海站在牢笼外,对杨旭日笑道,“他一定会死的。”
他就算不死,我也会推波助澜,助他一死。
【因为他该死。】
我已经等不及了。等不及去他的坟前泼一碗血,嘲笑他恶有恶报。
“薛哥哥……”杨旭日难以相信,泪水不住地从脸颊上滑下来,“薛哥哥……”
“别叫我薛哥哥。”
我恶心死这个称呼了。我也厌恶极了你和玄寂。
这个结局真是太好了。
薛归海是真的高兴,甚至过于高兴了。他在月下独酌,饮一壶西域佳酿,觉得喉咙间都是甜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他在那荒凉的庭院里狂笑起来,那笑声嘶哑低沉,如同他那坏掉的嗓子一般,惊起无数渡鸦,远离他窜上高空。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薛冥。”
薛归海持着酒囊猛然回头。他赫然看见那满月之下,一个男子坐在屋檐上,穿着一身半霄江醉,戴着纱无涉,正侧头俯瞰着他。
见到来人,他先是一惊,接着神色便阴沉起来。
那个人却一直一直盯着他看,用那双熟悉又陌生的金色眼睛,像是盯着猎物的鹰。
“有人说过,你长得很英俊吗?”杨九天问。
真的很英俊,又野又狂,两道浓剑眉,一双桃花眼,高鼻梁,薄嘴唇,当得起[剑眉星目]、[俊逸非凡]几个字。
薛归海皱起了眉。
一双红瞳与一双金瞳视线交错,皆冷若冰霜。多少年了……近三十年的交情,真的已经熟悉到只是看着彼此,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杨九天拍了拍敝膝,慢慢站了起来。随后他忽然消失了,再现身时,已经站在了薛归海的侧面背后。
“薛冥。”
一根戴着黑色手套的食指抬起来,缓缓地伸过来,抵在薛归海脖颈的命门上,稍微用力,就抵得他微微侧过了头。
薛冥啊。
你不会拒绝的,对吧?
你真的很英俊。这么英俊的人……
应该不是坏人,是不是?
“还是说,你就真的要做壁上观?”杨九天问。
薛归海闭上了眼睛。直到那只手离开脖颈,甚至那个人也已经离开庭院,他也没有睁开眼睛。
[有些痛苦无法宣之于口。独自承受着,几十年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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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痛苦……独自承受。几十年如一日。
唐魈坐在薛府门旁的墙檐上,翘着二郎腿,微微笑着朝向薛归海的书房正门。
“叫我来,有事?”
他手里拿着一张[独当一面],把玩着,扔起来,又接住。
薛归海站在墙下看着他。之后一个钱袋落在了唐魈的手上。
“薛九霄的尸首是你弄丢的。”他道,“拿回来给我。”
唐魈的神色微微有些兴奋。但很快,他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模样。
“好说。”
面具被他按在脸上,随后,他竟原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圈荡开的气劲,扩散在府邸周围。
薛归海离开了自己的私邸。而在大唐监狱内,袁峰正抱着枕头轻轻哄着,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却听到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有些熟悉,是铁靴踏地的声响。曾经那些个在幻境中被[囚禁]和[鞭笞]的日夜,这声音一直都让自己毛骨悚然。
袁峰抬起了头。随即,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牢房外,就如同……在幻境中一样。
[仿佛那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哎哟,真不容易。”薛归海笑道,“你又在里面了。”
是觉得上次玩的不够开心,所以想再体验体验吗,玄寂?
“我若是能救你出去的话,不知大师以身相许如何?”他笑道,“某一直很好奇,你们这些修行者放荡起来……是何模样。”
袁峰却后退了两步。他抱着枕头,手臂在微微发抖。因为他发现……九哥学他的时候,学的真的太像了。
语气,神态,气质……没有一处不像的。七秀坊初见时那段回忆……忽然就回到了袁峰的脑海之中。
“到我的府邸来躲一段日子吧,玄寂。”
也是那个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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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独来独往,性子诡异得像个无心傀儡一样的薛归海,难得也有求人的时候。
他宴请了几位老内相,还有大唐监狱的几个大狱卒,甚至给姬夫人也发了请柬。姬夫人并未到场,但仍是派了心腹之人前来赴宴。
“你也有求人的时候啊。”那些人哈哈大笑,“薛冥,这最烈的酒连喝十碗,我们考虑考虑。”
薛归海笑了。
他端起碗来就喝,他们给他倒多少他就喝多少,喝了酒便吃肉,吃饱了肉继续喝酒。
“听说薛将军有一把好嗓子,”一个老内相道,“不然唱一首大家来听听?”
“嗨,小薛将军的嗓子早就坏了。”另一个人笑道,“[误饮]一壶毒酒,哑了。”
“谁给的酒啊?”
“您说呢?”
太监们哈哈大笑。几个狱卒也笑,甚至薛归海自己都在笑。笑够了,他继续给那些人敬酒。
“卖我个面子吧。”
“好说,好说。”
听说薛将军还擅舞,既然不能唱,舞一曲也成啊。
“胡说。”薛归海已经有些醉了,“我哪会跳舞,耍个花枪还差不多。”
“那就来一个?”
“行啊。”
他说着就站起来,拾起自己那把长兵,穿着盔甲,带着醉意耍了一套极漂亮的花枪。一记[定军]拍在地上的时候,那些人都鼓起掌来。
“薛将军好腰。”
[还像少年时候一样讨人喜欢。]
回程的路上,薛归海扶着路边一棵枯树,吐得天昏地暗。
哪有那么容易办成的事,那些酒局……那些人脉关系,归根结底,都是喝出来的。谁把自己喝个半死,谁就是讲义气,好办事。
那些老东西玩笑你两句,甚至拍你两下,都得忍着。
“老子堂堂一个将军……”
真他娘的恶心。
我为何要到这人间来?薛归海咳嗽着,靠在墙壁上,擦着自己的嘴角,对着月亮冷笑。笑着笑着,他就坐在了地上。
他醉了,就这么靠着红色的砖墙睡着了。
月色之下,一个唐门坐在屋檐上,一直垂头盯着他看。他旁边放着一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盖得严严实实,连条缝隙都看不见。
“讨厌应酬。”唐魈沉思道,“一如既往。”
也不屑于用那些不齿的手段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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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照着镜子看一看你的脸。
所有那些破碎记忆和时光缝隙里,一切情绪都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四面狼烟,风波欲起。你曾是何人,何人又是你。
[若能常驻颜光,生不逢时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