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锋跟着罹尘进了竞技场,忐忑不安,浑身发抖。虽然他对这地方已经很熟悉了,但实战经验也就不到四十场,就算有师父在,还是紧张得要命。
“师父……”袁锋握着禅杖,牙齿咯咯作响,“你是句实话……这里会死人不……”
“会。”罹尘回答得很干脆,“纵然约定俗成的规矩是点到为止,但有人狂性大发,将对手虐杀致死的情景,也不少见。”
“那死在这里怎么办?”
“下葬。”
“凶手呢?”
“陪葬。”
袁锋听得一愣一愣的。但是机智如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罹尘的意思。他是说,正因代价和后果都太惨痛,所以基本没人敢破坏规矩。因此,这里还算是安全的。
而且他隐约感觉,罹尘一到战场上,气势就变了。从前只以为师父冷淡,沉稳,武艺高强,现在却觉得他霸气,冰冷,深不可测,似乎这里才是他的道场。身为他的徒弟,实在压力山大。
这么显著的差距,再练一百年都未必能与他比肩。
袁锋正在走神,罹尘却低声提醒他不要分心。
于是袁锋集中了注意力。战场已经开启了,一片迷蒙之中,对面隐约出现了两道身影,看不清是什么门派。
“哎哟,两个和尚啊。”对面调侃道,“好啊……那就取你们的血来祭兵刃吧。”
一场血战,就此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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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罹尘带着他打了三十场名剑。每一战都横刀立马,硝烟弥漫。
袁锋起先反击不利,接连被打倒在地。结束后,罹尘会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为他分析上一场失败的缘由。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一字千金。这对袁锋而言简直是莫大的造化。
即便他接连打输,师父也毫无怨言。他似乎有意锻炼袁锋,而非是要自己厮杀拼搏,因此出手总是稍慢,且如他所言,点到为止。
一连几次,袁锋都看到罹尘的禅杖已经抵住对方的命门,却总在最后一刻停手。他不知放过了多少原本应败在他杖下之人。
“阿弥陀佛。”
其实袁锋知道,罹尘是有备而来,未尽全力。醉翁之意不在酒,认真也无用。他以袁锋为中心,每次都放他先试身手,自己仅仅只是在旁辅助。
一旦袁锋被击败,就算罹尘处于优势,他也会立刻放下禅杖,席地而坐,自行认败,结束比武。
“师父,你怎么不继续打?”袁峰忍不住问,“他们两个加一起也打不过你……你如果出手,这一局就赢了。”
“你已经输了,继续无意义。”罹尘道,“这是你的战场,不是我的战场。”
他只以袁锋的输赢作为最后的标准。但袁峰仔细回想,逐渐察觉那些人的招式武学,跟平时演练的相比并不算难,不过是自己经验不足罢了。
他不想给师父丢脸,于是尝试着自己总结失败的经验,回忆经历的招数,想着下一次如何抵御。
起先他依然无力反抗,后来却渐渐冷静应对。他见招拆招,一次次重复,试探。只要有机会,就不再给对手反击和喘气的时间。
自始至终,罹尘都是旁观者。偶尔袁锋也会占尽优势,那么罹尘就会稍显身手,辅助他打赢这一局。他仍旧继续讨论着每次的胜败,话却越来越少,言辞也更加简洁了。
袁锋越打越觉得顺手。他终于认为自己不再是待宰的羔羊了,就算打不过,也能做一番挣扎,博一线生机。
熟能生巧,转眼他的武学就有了极大的提升。眼看着兴致正浓,三十场转眼已过。最后一局结束,双方平手。罹尘按住袁峰的肩膀,与他离开了名剑大会。
“师父,怎么不打了?”
“过犹不及,应当适可而止。”罹尘对他道,“一味进攻而不知收手,会自食其果。”
“这就是佛家说的因缘?”
“不是因缘,是规律。这世间难得十全,天地仍有不全。哪怕有十分天命也要减去三分,否则太过,势必早夭。”
袁锋对罹尘的话甚为惊异,他以为少林的和尚都只会研究佛法,对这些八卦五行,史书杜撰,封神灭鬼一类的不感兴趣。如今看来,竟是自己小瞧了师父的涉猎层面。
“作茧自缚者,终是长眠。”
罹尘喃喃自语着,仰头望着天空。夕阳已经徐徐落下,他来到马夫处,给他些银两,牵回了自己的马。他和袁锋分别跨上马背,赶回了少林。
下马之后,罹尘别过袁峰,就此走了,看背影就知道他又去了习武场。大约他还是要再打坐一会,再去休息。
经过多日的相处,袁锋逐渐知晓了师父的脾气,喜静,爱居高处。要么是梅花桩的最后一台,要么是偏殿的屋顶上,如果要找他,这两个地方就非去不可。
但罹尘轻易不见人,也甚少出来走动,大部分时候都是等他来见自己,想找他却不容易。
“猜不透的师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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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打名剑的时候不觉得累,回来了倒觉得乏力了。袁锋先去洗了澡,换身干净袈裟,然后回禅房准备休息。
拉开门的时候,他赫然看到杨旭日正坐在他房中看书,聚精会神的,很是认真。
袁峰被他给吓了一跳,一下子撞在门扇上。杨旭日也被他给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袁峰才问了句你怎么在这?
“唐突了嫂子,实在抱歉。”杨旭日放下经书,对他抱拳,“我听闻你去了洛阳,十分担心,不得已才在这里等候,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没事没事,你又不是外人。”袁峰松了口气,转身关上了门,“难为你等我这么久……陪我聊聊天也好,我这就去烧壶茶水。”
“有劳嫂子了,不知嫂子战果如何?”
“你知道我去干什么了?”
杨旭日闻言就笑了:“你刚刚动过武,猜也猜得出。”
“好吧……感觉今天还算可以,打了三十场,输了二十五场,平局四场,赢了一场。”
杨旭日哈哈大笑,袁峰一边烧水一边很不满地看着他。杨旭日好容易才止住笑,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嘴角时不时抽动两下,强忍着不出声。
“你是笑我赢的少,还是笑我输得多?”袁峰瞪着他问。
“我……我以为嫂子会满盘皆输……”
“小旭,你这么挫人锐气太不厚道了。”
“嫂子别生我的气,我并非有意。”杨旭日笑道,“改日我陪嫂子过两招,全当是拿我练手,绝不推辞就是。”
“那我倒是求之不得,”袁峰也笑了,“话说,你是特意在这等我吧,有什么事吗?”
“自然是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一说江湖方士。”
嚯,江湖方士。袁峰一拍脑门,杨旭日不提,他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其实还是个方士呢。
在他的印象里,方士应该是后来才有的,起初这里头压根就没有这个玩应。于是他想了想,没有告诉小旭自己也是,而是装作不知道,让他给自己讲讲。
杨旭日很听话,直接对他讲了一通,大概意思是说,江湖方士,其实就是个抓鬼的。
有一说一,袁峰怕鬼,怕得厉害。杨旭日不但给他讲方士见闻,还给他说了很多鬼故事,把他听得毛骨悚然。
在那些魂虚里,什么孤魂野鬼都有。冤死的,惨死的,横死的,吊死的淹死的病死的……每一种都十分可怕。袁峰听得满脸恐惧,杨旭日也只能住了口,犹豫不决地看着袁峰。
他迟疑良久,还是问了出来。
“嫂子,恕在下直言……你是不是曾经被什么东西撞到过头?”
“你这是在骂我吗?”袁峰哭笑不得,“我知道我傻。”
“嫂子误会了。”杨旭日急忙解释,“我是说……嫂子你是不是……能看到什么东西……”
“你怎么知道?”袁峰一愣,“你知道我能看到东西?”
“实不相瞒……我有的时候,也能看到。”
杨旭日悄悄告诉袁峰,他有时候会看到一些鬼影,围在袁峰身边,还会伸手摸他的头。被“他们”摸过的地方就会冒出一团黑气来,看着像是受过伤。
袁峰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就坐在了他身边,觉得这样更安全一点。
“你……你继续说……”
杨旭日还说,自己曾经在扬州城……见过隋炀帝[杨广]的鬼魂。
袁峰吓得眼泪从嘴角流了出来。他要杨旭日展开详细说说,杨旭日就说隋炀帝的鬼魂还在扬州游荡,记忆尽失,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回宫殿的路线,然后再被斩杀,以此赎罪。
说这些话的时候,外面已经逐渐黑了。屋子里点着烛火,两人就像讲百物语一样说那些鬼啊魂啊等不干净的东西,讲的袁峰老觉得屋里阴风阵阵,吓死个人。
“旭……要不明天再说吧……我有点害怕……”
“可是嫂子你还没说你的头是不是受过撞击……”
袁峰说是的,说着他就把先前在藏剑剑冢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杨旭日。他对杨旭日说,的确自己体质一直不好,特别是情绪激动,或者生病的时候就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一开始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才反应过来,那不就是鬼吗……
“嫂子,”杨旭日阴森道,“叶卿寒到底是外出去干什么了?”
袁峰心头一紧。提到小寒,他突然想起来之前那个总是给自己送钱送东西的伏地——不对,是[神秘人]——【霍魍魉】。小寒外出去打探消息,到现在也没回来。他突然有些担心,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他去替我查一个叫[霍魍魉]的人了……”
杨旭日的神色更阴森了。
“那你有想过没有,你可能根本查不着这个人的。”
【他极有可能,不是[人],而是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鬼]。】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再吓唬我了!我胆子小!再说我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袁峰大叫,“我们换个话题!”
外面天色暗了,常言道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于是杨旭日就换了个话题,但就勾不起什么兴趣了。
两个人只闲谈几句,喝几杯茶,聊了聊前尘旧事,就各自告别去休息。
杨旭日离开后,袁峰关好门,躺下来准备睡一会。他眼睛闭着,脑子里却想着杨旭日说过的话。接着他就又开始犯被害妄想症,老觉得“有刁民想害朕”。
过了好一会,袁峰睁开眼,坐了起来。
“不行,我得给小寒发一封信。”
他蹭蹭蹭地坐起来就去发信。温辞秋依然在把守着庭院,被他薅过来,指名寄给叶卿寒。
[小寒親啟:
無論是否尋得霍魍魎踪迹,都儘早回來。報個平安。
大師]
他把信件寄了出去。这时候温辞秋却拿出另外一封信,交给了袁峰。
“主人,这是前几天有人寄给你的。但您早出晚归的,一直也没来得及给您。”
袁峰接过信,一边猜可能是谁寄过来一边将纸张展开。随后他发现……寄信的纸居然是一张黄表纸,也就是说……是用来敬神或祭祀死者的黄纸。
连信封都是黄表纸糊的,上面还有印着几个红字,[天地銀行]。
[好大師親啟:
你找不到我。不要白費功夫。
霍魍魎]
附信给他的……还有一万金。
挑衅。红果果的挑衅。这绝对是挑衅。
但这是第一次,霍魍魉这个[人]和他有了直接的书信往来。袁峰再一次查问温辞秋,得到的答案却是[对方发信地无效]。
但是袁峰不死心。他还是打算回信,尽管也许那家伙根本收不到信。
[霍魍魎: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送我東西?]
信件发给一个无效的地址,很快便折返了。但是袁峰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对方极有可能看得到自己所写的东西。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寒……”他不安地念叨道。
早些回来,小寒。
*********
“还是没有线索。”
此时的扬州城魂虚之内,四周漆黑一片,头顶星月明亮,勉强能看得清蜿蜒的小路,和林子里哭泣游荡的幽魂。
那些幽魂有的身上插着重剑,没了腿,在半空飘着,一边飘一边幽幽地哭,哭得人心惊胆战。
但就在小路的尽头,靠近一处[阴阳之力]的地方,一个金色的身影在晚风中伫立,对这幽诡之景视若无睹。
那巨大的重剑在他的腰部悬挂,手中握着一柄轻剑。在他面前,是死状凄惨的几只惨白色魂灵。
那些魂灵正在逐渐化为飞灰,每一具都死不瞑目,大睁着眼睛,好像魂飞魄散前……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那个人持着一把轻剑,穿着一身定国锦衣。他甩了甩剑刃,将它缓慢放回了剑鞘。
沾着血的手指伸到腰间的锦囊里,拿出一片沾着糖霜的蜜饯,也不顾血腥气就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竟然骗我说……知道[霍魍魉]是谁。”他轻声地自言自语着,“我可是很讨厌被欺骗的。不管是被活人……还是死人。”
所以你们就只能再死一次了。
转过身,金衣的公子抬脚离开了。他口中咀嚼着蜜饯,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但却似乎没有影响他的视线。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念叨道,“小寒,该回去了吧?”
沉默了一会,那藏剑吐掉咬不动的果肉,突然挑了挑眉。
“啊。我知道。你放心,”他用冷酷的声音说道,“我会先帮你……打听清楚……到底哪个愣货是[霍魍魉]。”
只听刷地一声,一把黑色的罗伞舒翎烟在他头顶打开,握着伞柄的手还染着温热的血迹。
而他则低下头,将自己隐匿在舒翎伞之下,于黑暗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