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兄长太出类拔萃,便不再有我等容身之地。】
薛归海坐在一片尸骸上,盔甲上满是血迹,脸上也添了伤口。不断有血从他嘴角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他脚下的土地上。
四周全是烽火硝烟,破败的辎重丢得满地都是,断裂的旗杆插在地上,长兵和短刀皆已断得不成样子。血,到处都是血,混着焚烧的黑雾,侵袭着人的心智。
他一个人一口气杀了二十几个狼牙探子。他觉得有些累了,就坐在那堆叠的骸骨上喘气。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好像有人在说话,又好像有人在哭泣。他眨着眼睛,血色的瞳孔涣散着,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你不如你哥哥。]
[薛九霄天之骄子。]
[为什么殁的不是你,而是你哥哥?]
[若你兄长还活着,我们是不会生下你的。]
[你比不上你兄长。]
[薛归海……薛归海……你连个替代品都不算。]
[你活着就该感激。]
[你根本就……一点都比不上你兄长……一点都比不上……]
[既然你不如他,生你也无用。便是夭折了也无妨。]
[自生自灭吧,薛归海。]
“薛哥哥。”
他想起在那处破旧的房屋里,杨旭日被他打得奄奄一息,鲜血淋漓。就在自己要下死手杀了他时,杨旭日却忽然喊了他一声。
就像小时候那样喊他。
“薛哥哥……为什么……”
我曾问你说,若是处处不如兄长,该如何自处?是否存在于世便是错误。心中痛苦,无可缓解,无处缓解。
薛哥哥,你那时是如何回答我的,你还记得吗?
你对我说,李白有诗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永远别妄自菲薄,小旭。你既存于世,也自是少年无双。】
“薛哥哥……你那时是这么说的……”杨旭日虚弱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发抖,“为什么……为什么……”
给我的希望的是你,给我绝望的还是你。说我应该活着的是你,说我就该去死的还是你。
“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十恶不赦?”他流着泪问。
薛归海觉得旁人没有说错。自己疯了,疯了就是疯了。不知什么时候疯的,也不知为何疯的。
[心里好恨啊,却又不知恨的是什么。]
他坐在尸骸上,靠在上面闭上了眼睛。
“薛将军。”
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薛归海睁开眼,看到一个高挑的唐门站在自己面前,正低头俯瞰着自己。
“是你啊……”他道,“唐魈?”
“是我啊。”唐魈扭了扭脖颈,骨头咯吱作响,“好久不见。”
薛归海看着他,忽然冷笑起来,那笑声嘶哑低沉,十分骇人。
“你个没用的老废物。”他啐道,“你说要拿回薛九霄的尸首,不准我们用他。我把他给你了,你却把尸首弄丢了。”
“尸首在哪?”
“在纯阳,盛君手里。”
“哦。”
“这就是你的回答?”
“拿回来不就行了。”唐魈道,“他不给,我就杀了他。”
“谈何容易——”
“这个给你。”
唐魈伸出手,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把红色的粉末,被他送到了薛归海面前。
“这是什么?”
“荻花宫的毒菇粉末。镇痛,醒神。”
但有毒,会让人上瘾。不过还是有很多人,想要用一瞬间的快乐,来取代一生的痛苦。
你要吃吗?
唐魈将那毒菇粉送到他嘴边。但薛归海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随即抬起手,一把将他掌心的红粉打落在地。
“拿走!”
我不需要这些脏东西来给我虚假的愿景。我宁愿看血淋淋的真实和真相。
“你很抗拒这东西啊。”唐魈啧啧道,“可惜了。”
他放下了手,之后丢给薛归海金疮药和补血丸。
“自己处理吧。”
那道蓝色的身影说着便隐匿了踪迹。薛归海咳嗽着,好半晌之后,才拿起了他给的药品。他张开口,吞下了一颗补血丸。
“烦死了。”他厌恶道,“我不用谁来关心我。”
都带着目的,都带着条件,甚至是期望从我身上……看见薛九霄的影子。
“我又不是他。”
他那么天之骄子……
“我不稀罕。”
除了杨烛和云央,谁还真心实意拿我当朋友。
甚至阿九现在……也未必再拿我当朋友了。
临了了,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
袁峰是去洛阳城采办的时候看见薛归海的。他一身血污,摇摇晃晃地走回来,不知道从哪来的,也不知道是要到哪里去。
“你……这……怎么弄的……”他瞠目结舌道。
“不用你管。”
“别人好心关心,你这语气太冲了吧?”
“滚。”
“先去洗洗。”
“我让你滚。”
“我让你先去洗洗。”袁峰直接命令他道,“这是第二次,我不想再说第三次。别活的像条狗一样见人就咬,你只会让人瞧不起你。”
护城河边,薛归海挽起袖子,半跪下来洗了把脸。袁峰看着被染红了一小片的河水,也是觉得心酸。
这江湖你死我活,不争个鱼死网破都不叫血腥。他眼见着薛归海的手都在微微地抖,显然是受了点内伤。
“那个万花大夫裴羽应该还在,你去看看吧。”他道。
“不必这样愁闷。”薛归海一边洗一边说,“我又不是撒手人寰了,到那时候再哭也不急。”
“谁哭了!”袁峰火了,“我是拿你当个人才多说一句,你特么老嘲讽我干什么?”
“不敢,不敢,”薛归海站起来,甩了甩手,“是我讲错了话,还请少侠多多包涵。”
这话袁峰听得很不顺耳,却又没办法回,只能重重地吸气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他不喜欢薛归海的说话方式,但是这又没法改,除非不见这个人,不然就只能被他气到头秃。
而那边薛归海收拾好了,又开始阴阳怪气地阴阳他。
“行了,你可以滚了,别碍老子的事。”
“你个瘪三!”袁峰啐道,“茅坑上面搭帐篷,摆什么臭架子!我看你是化肥吃多了,烧着脑子了!别人捡钱你捡骂!”
“你是嘴失禁了吗一天天讲话这么难听?”薛归海不耐烦道,“平时对人挺和善的,骂我的时候倒是百无禁忌,你这种人没一辈子孤寡真是难得。”
袁峰抬手就拿棍子要打他,薛归海直接避开,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这渣脾气啊,也就阿九那种犯贱的能消受得了。我祝你俩百年好合,兵不血刃,早日超生。”
袁峰本来还想问问他玉佩上的字,可看他这个死德行,一句话都不想问了。他转身就走,连东西也不买就回了少林。
晦气!果然见了他就晦气!该死的!
回程的时候他还气不过,一脚踹在一块石头上,把它踢了个粉碎。
“死吧!”袁峰对这石头大叫,“都死!”
就不是个好东西!
他独自一人走上了山路,气得浑身发抖。
*********
五日的时间,一转眼便过去了。明日就要去找罹尘拜师,想想还是有些激动。
袁峰的后背也没有那么疼了,所以心情慢慢也就好了不少。
这天他沐浴更衣,打扫屋子,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养足精神,又早早的起床,去了习武场。
他觉得罹尘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还是不要忤逆他为好。因此他兢兢业业,想着小心应对为上。
袁峰的担心是没错的。罹尘如他所料,就是个性格又冷又硬的[阿修罗]。袁峰到得早,罹尘比他到的还早。他的话很少,拜师礼也没什么繁文缛节,无非是磕了三个头,拜了他亲传师父,就直接开始上手过招。
但袁峰哪里是他的对手,一招就被打趴下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罹尘见他晕倒了,就席地而坐,在旁边静静地等他。什么时候袁峰恢复过来了,喝两口水缓一缓,就继续动手,又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就这样三番两次死去活来之后,袁峰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这件事情不太对劲。
“师父不像是来教我武学的……更像是来寻仇的。”
“严师出高徒。”罹尘冷淡地说。
袁峰不敢顶嘴,爬起来继续挨揍。
罹尘左右开弓,一直揍到傍晚,把袁峰打得已经找不着北了,才放他回去。
袁峰心平气和,态度端正。他东倒西歪地扭着腰走路,一路扭回了少林。寺里的师兄弟看他这蛇精一样的步伐,都纷纷掩面表示不敢看。有几个心疼他的送来了点金疮药红花油之类的,把袁峰熏得欲哭无泪,还只能一个劲点头说谢谢。
第二天仍然是如此,第四天第五天……也是如此。
第六天的时候,袁峰实在受不住,直接被打了个七分死。休息三日后又过去,仍旧被打得魂不守舍。
直到第十八天的时候,袁峰拼劲一身本领,才终于勉强钻研透了罹尘的起手招,在他出手的一瞬间,挡下了他的第一招。
“啊!”
袁峰大叫一声,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正当他因为喜悦而松一口气的时候,罹尘出了第二招,于是袁峰又跪了。
然后就这样又过了七八天,袁峰挡下了他的第二招。然后罹尘上第三招。周而复始,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就这样每天挨着打,袁峰觉得自己已经被打疯了。哭也哭过,喊也喊过,也顶撞过师父,也半死不活过,可是都没有用。师父油盐不进,冷得像个修罗,根本就动摇不了他。
“打退堂鼓就回去。”罹尘冷冷道。
“不退!”
人活在世上,不争馒头争口气。袁峰不走,他非要打出个名堂来,省得某些人一天天看不起自己!
他就这样勤学苦练,挨打受累,再爬起来继续。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大约有一个月,他发现自己已经能躲避罹尘的大部分招式了。
不知从哪天起,就渐渐看透了师父武学路数。虽然不能招架,但是可以规避,这对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了。
罹尘显然也很满意,竟少有的露出了笑意。看得出,他很久都没笑过了。
“你是有底子的,只是你不记得了。”罹尘对他道。“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找到灵感,就找回来了。”
袁峰暗自想着,三五年是绝对不行的,只怕自己都变成灰了。还是要拼了命的去练,力求尽快能行走江湖为上。
不过他发现,自己这样每天高强度的练习,不但让肌肉更结实了,就连性格也似乎受到了影响,不再那么优柔寡断、思前想后。同时他也渐渐觉得,自己终于不那么“人善可欺”了。
“等哪天老衲得道大成,非要把从前的债都补回来!”
尤其是那个姓薛的,一定要千刀万剐,打得他喊自己爷爷,才算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