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策府外一处破旧的院落内，此刻飘满了中药的苦味。一只陶罐里熬着浓浓的汤药，破了洞的门扇内不断传来咳嗽声，听上去颇为痛苦。
“咳咳……咳咳咳……”
他咳得很厉害，几乎不能自己。旁边一个万花在拍他的后背，神色很是担心。
那混血花哥燕无声也不会讲中原话，说得太复杂杨旭日又不懂，因此只能连说带比划，要他好好吃药休息，别再多思多虑。
“我没事……”
杨旭日接过药来喝，可喝什么吐什么，含在嘴里又喷出来，根本咽不下去。之后他躺在那满是灰尘的榻上，奄奄一息，挥手示意燕无声离开，别再管自己了。
燕无声很担心，看他喝不下去，便再去熬，尽量加一些甘草，以缓和药的苦味。
他正拿着润湿的帕子去掀盖子，冷不防砰地一声巨响，只见一个人踹断了大门，径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来者是个破虏军爷，容貌阴狠，气势迫人。燕无声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来，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那小子在哪？”
今日终于腾出手来弄死他了。
杨旭日正在榻上躺着，结果突然之间就被人扯住头发，一把抓起来猛砸在了墙上。
那人下了狠手，登时他额头上便血如泉涌，脑子里嗡嗡作响。但饶是这样还不够，嗙地一声他又被砸在了上面。
“薛……”他满嘴是血，咳嗽着说不出话。
“知道是我啊？”薛归海道，“一个庶出的小杂种，也配让你嫡出的哥哥照顾那么多年？”
“咳……”
杨旭日吐了口血，却被一下子狠狠拽着衣领摔在了地上。
“今天过来，就是想替阿九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辈。”薛归海道，“你活该啊，杂碎。”
他说着，用铁靴踩在杨旭日的手上，用力一碾。顿时屋里便响起了惨叫声。
燕无声被捆在外面，连挣脱都不能，嘴里也塞了东西，还用布缠住了。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薛归海将杨旭日的手踩得鲜血淋漓。之后他挪开靴子，却一脚踹在他腰上，把他踢得撞在墙上，疼得缩成了一团。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你哥哥抢？”他半跪下来认真道，“杨旭日，废物就应该待在废物堆里，别一天天的出来闲荡，惹人厌烦。”
那个小军爷疼得浑身抽搐，蜷缩着，极力忍耐着。但随即就被薛归海拎起来，抓着头按在了墙壁上。
“忘恩负义，养不熟的狼崽子。”他道，“你哥哥什么没给你？自己吃不上饭也要给你一口，自己在外面辛苦卖力，可是你呢？”
没用的病秧子，只会装可怜扮柔弱，早上病晚上病。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饭是哥哥喂给你吃，药是你哥哥喂你喝。他带着你这么个小拖油瓶，把他自己都耽误了。你呢，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没什么本事，空有点血性，我看你还不如趁着有点皮相，去给哪家富婆当小白脸实在一点。”薛归海道，“就被那些有钱人养着当个玩物算了。你就是个庶出的废物，登不得台面的小崽子。”
杨旭日被他打得满脸是血，连嘴唇都在发抖。
“薛将军……”他低声道，“我是庶出没错，我也确实有不足之症，但我哥哥如果还活着，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还敢提你哥哥？”
薛归海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打得杨旭日摔在了一把破椅子里。
“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早把你杀了，五脏六腑全给你扯出来。”他活动着手指道，“他老子的，什么弟弟，就是个白眼狼。”
“我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你还敢再说？”
“多少次我都敢说！”
杨旭日吼出了声，但迎接他的只是更为痛苦的殴打和谩骂。
满屋子都是血，墙上，地上，桌子上，还有椅子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干净的。他被打得人都蒙了，只能护住头，尽力保住一口气不断而已。
“哥哥不会放过你的……”他抱着头，缩在地上不住地喃喃着，“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薛归海对他说着，踩在他另一只手上，碾得他惨叫不已。
“活该啊，小崽子。”
*********
其实盛君给袁峰的玉佩，他没有立刻戴上，因为仍然觉得不妥当。他总觉得这东西怎么想都是阴邪之物，甚至有些怀疑盛君的用心，所以迟迟没有佩戴它。
尽管如此，他却还是将玉佩装在盒子里，放在了枕畔。睡觉的时候也放在旁边，以防万一。
他那几夜不知怎么的，总是梦到厉鬼，一个个看不清面貌，什么门派都有，皆站在自己的庭院外，低垂着头悬浮不动。那些鬼身上都是血，有些连下巴都没有，就直勾勾抬头盯着自己看。
“有鬼！”
一连数次，袁峰从梦里惊醒，犹豫着想要戴上玉佩，但还是没有立刻实施。
但随后这一夜依然梦见了恶鬼。但这一次……居然是杨旭日。
[嫂子……嫂子……]
他鲜血淋漓地趴在地上，一点点朝着主屋里爬。抬头的时候，袁峰看到他两只眼睛全被挖出来了，眼眶里血淋淋的，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嫂子……]
杨旭日的手血肉模糊的，腿也好像骨折了一般弯曲着。但艰难地朝袁峰爬过来，一点点越来越近。
[我死的好惨……嫂子……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你杀了哥哥……现在你又杀了我！]
[为什么……嫂子……为什么……]
“为什么啊嫂子？”那厉鬼凶恶地抓住了袁峰的肩膀，“你为什么你还不下来陪我们？为什么？”
袁峰猛地一下子就坐起来了。他吓得胃都在疼，倒在榻榻米上，动弹不得。
这回他不敢再犹豫了，马上拿出那枚玉佩，戴在了脖子上。
说来也离奇。那枚玉佩戴上之后，他立刻就不再做那些神神叨叨的梦了。只要不摘下来，就再没有孤魂野鬼来梦里叨扰他，一切相安无事。
但袁峰还是有些害怕，莫名的毛骨悚然。他第二日一早就喊来岑云纵，旁敲测地向他打听……杨旭日是否安好？
“上次燕无声传信来，说是没什么大事。”岑云纵道，“大师……你……还是记挂他的是吗……”
袁峰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他没办法跟道长说，我梦见他死了这样不吉利的话。
但他心里又实在是不安。他怕鬼，怕得厉害，甚至他都产生了幻觉，猜测是不是自己把杨旭日给杀了，他心有不甘，所以从黄泉爬回来追魂索命。
袁峰吓得了不得。他果断去找了余半仙，从他那里买了桃木剑，五帝钱，还有各种红纸，黄纸，甚至连纸元宝都买了。他还托温辞秋去镇上买一些糯米，成天煮糯米粥喝，提心吊胆，生怕撞邪。
“[大千世界，无挂无碍。要生便生，莫找替代。]”
这个是防自戕咒。有些人自戕是因为被孤魂野鬼迷惑，抓替身所以引诱而亡。
岑云纵看着袁峰神神叨叨的样子，觉得他疯病不但没好，似乎更严重的了，还产生了十分强烈的癔症。
“大师，你先自己好好待着，我回纯阳一趟。”他严肃道，“我得把你的状况定期汇报给盛君。”
“好，你去吧。”
他目送着岑云纵离开，却也只能微微叹息。他觉得这种事……盛君也没法解决的。
不过好在自从戴了玉佩后，他不管如何惊慌，都没有再把自己吓到六神无主。而且那些阴邪之气也的确慢慢退去了，他也怀疑……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在某个睡不着的傍晚，袁峰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情煎熬。
他实在是不舒服，最后他坐了起来，到外面廊椅上倚着，拿出那根白烟杆点了起来。
原本他是不会抽烟的，起先被呛得直咳嗽，还被烟熏到哭。但这东西……慢慢的也就无师自通了，到后面甚至还可以吐个烟圈，吹着玩。
烟草入肺，薄荷油的味道蔓延开，他慢慢就冷静了下来。袁峰吐着烟雾，陷在沉思中不可自拔。他有个习惯，喜欢回想近期发生的事情，慢慢从里面寻找不被自己注意的细节。
“主人。”温辞秋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少抽点吧。”
“怎么了？”
“家主不喜欢你抽烟。说你在借烟消愁，说这东西会上瘾，消磨心智。”
“他那么在意，让他自己来跟我说。”袁峰却在烟斗里又放了一团烟丝，“他不来，我不戒。”
温辞秋不说话了。袁峰也不理会他，点着烟草继续抽。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庭院外的草丛里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喵……喵喵……”
不是普通的猫叫声，更像是人，而且……还挺愉悦。
那音调“摄人心魄”，呼吸声有点浑浊，似乎很是陶醉。
袁峰当然明白那是什么动静。他黑着脸，狠狠地喷了一口烟。
“我去看看。”
他来到院子外，拨开一处树丛，随后就翻了个白眼。因为果不其然，他看到一个人正面对着树干，特别……嗨。
漆黑的手套被丢在一边，露出了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看起来甚是灵巧。袁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只能瞪着那家伙看，都不敢出声。
他手臂上的罗盘此刻开始极快地转动，随后咔嚓一声，牢牢指向了那个嗨猫。
那是个明教，左半身侧对着袁峰，正好可以看到他健壮的肌肉。他头发向后梳着，耳朵上戴着耳环。因为抑制不住自己，所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他。
所以袁峰只能就这么旁观着，从最初看到了最后。
完事之后，明教仰头望着天空，啧啧地表达自己的惬意。之后他的瞳孔开始聚焦，缓缓低下头，显然是回过神来了。
他的旁边照例，还是放着水桶和用来擦拭的布。于是他把布浸湿，疲乏地缓缓擦拭自己。
平心而论，这大猫长得着实是不错。一双姜黄色的眼睛，有棱角的五官，凹陷的眼窝，狭长的眉骨，轮廓混合着中原和西域共有的血统，怎么看都是一只漂亮的混血波斯猫。
袁峰注意到他有两颗虎牙。而自己认识的人里面有虎牙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完事了？”他冷眼旁观道，“你就这么忍不住吗？”
“忍不住啊。”那明教一点都不意外他在这，一边擦自己一边叹气，“单身太久，会变态的。”
“你就不能找个情缘吗？你找情缘不难吧？”
“不难倒是不难。但是……我想找个我喜欢的。”
“那你能别在我家外面嗨吗？”袁峰郁闷道，“我自从来了这里，每次见你你都在……那个，想过我的心理阴影有多重吗？”
“哟，”那明教笑了，“看来，你并没失去自我？你还记得自己是谁？”
“我当然记得，”袁峰的眼珠缓缓转动着盯住他，“难道你忘了，穆猫？”
穆威看着他，冲着他微微一笑。
“当然没忘。”
*********
穆威那家伙一开心，就跟袁峰说要吃东西，而且还要吃西域口味的东西。袁峰让温辞秋做了一道麻婆豆腐给他，把他辣的满地后空翻。
“要死！”
穆威张开嘴，口中的火一喷三尺高，比祈舞面具还厉害。
“来，继续吃。不吃完你就不是好大猫。”
“我可以！”
穆威一边吃麻婆豆腐一边喵喵大叫。吃到后面，他的嘴已经肿成两根香肠，把袁峰笑了个死。
“你真的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穆威顶着香肠嘴问。
“当然记得。”袁峰点头，“怎么，你以为我被同化了？”
“那倒不是，只是确认一下。”
“你当初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会把我们同化掉，要我来想一个悖论时刻提醒自己。我并没有忘。”
“你的悖论是什么来着？”
“[周理国]。”袁峰轻声说，“唐糠裳的……上位者，我真正的挚友。”
“太好了。其实我这一回，是盛君让我来的。”穆威撅着嘴道，“我现在是他的心腹，啥都知道。”
“来保护还是来监视？”袁峰喝了口糖水。
“当然是保护。你那么可爱，谁舍得监视你。”
“鬼扯。不过我突然想做个大胆的猜测……”袁峰撕下一块饼丢进嘴里，“你说盛君有没有可能……就是幕后黑手？”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香肠嘴猫坚定地摇头，“他要是幕后黑手，他干嘛轮回了三次不走，在这玩俄罗斯转盘呢？跟宗岩迹你一枪我一枪吗？”
他这话把袁峰笑出了猪叫，差点掉在地上。
“而且啊，盛君其实比我们更厉害。”穆威顶着香肠嘴，示意温辞秋给他点水，“他人……严格意义上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我们两个，是掉进了这个世界里。其他人也是。”穆威道，“但是盛君不是，他算是在[外面]。”
“有这等事！”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进来的吗？”穆威问，“冰箱，对不对？我也一样，而我告诉过你的，那个冰箱是昆仑公司制造。而昆仑公司的老大，名字叫[祁煌]。这个名字熟悉吗？”
“祁煌？是盛君？”
“是盛君。”穆威点头，“他似乎有特殊手段，与外界能有消息往来，只不过……短期内出不去。”
“这个老黄鼠狼。”袁峰叹气，“他可什么都没跟我说。”
“他怎么可能跟你说，”穆威撅着香肠嘴挑眉，“你也不看看你身边都潜伏着什么货色，告诉你的话马上就害死你了。”
“你现在跟我说没问题？”
“我敢来，自然准备万全。”
穆威对袁峰说，上一次来找他的时候，自己已经查出了一些线索。这里其实来了不少人，但三次轮回之后，大部分都被同化了。就算第一次还记得，第三次也未必记得了。
彻头彻尾，成了原住民。
袁峰问他怎么才能回去？穆威却反问他，[你现在，想回去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袁峰一愣。
现在想回去吗？
好像不回去也可以。只要能给哥哥待在一起。
“大猫，你也轮回了三次吧？”袁峰问，“你有记忆吗？”
“我没有。就连盛君也只有部分，再者……可能就是你还记得一点了。”穆威道，“其他人，据我所知是都没有了。”
一点都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很可能从前已经经历过的事情，如今又要再经历一次。
“你不要小看这个世界，它可老厉害了。”穆威道，“要不是盛君经常催眠我给我心理暗示，我也不想回去了。这地方多好玩啊，简直太好玩了。”
他撅着那两个香肠嘴，咕嘟咕嘟地喝一碗水。但袁峰看着他，觉得他好像比上次看见的时候……又好看了一点。
“猫啊，”他忽然道，“你当我护卫，一个月给你四两吧？”
“给这么多？”穆威一脸惊讶，“我以为你就会给我四个铜板。”
“我现在是洛阳首富。”
“(ΦωΦ)喵！以后就跟你混了！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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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受大猫的影响，袁峰午夜梦回，居然梦见了他的杨九天和第一次轮回。不得不说，“一九”真的挺有本事，硬生生在阴差阳错之下，把对他有好感的玄寂变成了强制。强制也就算了，还要求玄寂对他有好感，把玄寂弄得除了想跑没别的心思。
其实玄寂是喜欢他的，但是因为毫无过度，进展的实在太快，他又太强势，以至于吓到了玄寂。他被“一九”关起来翻来覆去地折磨，大约是心理阴影过重的缘故，才有了后来“二九”的追妻火葬场。
然后现在呢……“三九”跟自己就变成了慢慢发展，两情相悦是吗？那不得不说他确实学聪明了，开始放长线钓大鱼了。漫长的忍耐之后，得到的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付出，他可真有心计。
袁峰忽然想起了杨九天说过的话。
[别说一秃两吃，就是三吃，四吃，我也来者不拒。]
我跟他花样还挺多啊……袁峰寻思着，这都不是两吃，这是好几吃，搞不好四菜一汤，再轮回几次，就满汉全席了。
不过就凭他这句话，袁峰忽然有至少六成把握，认定杨九天极有可能……没有失忆。
[搞不好，哥哥他是记得三次轮回的。甚至他都有可能……记得他是杨重霄。]
杨九天……或许也跟自己一样，都是[觉醒者]。
“王八蛋。”他突然骂道，“如果你没有失忆的话，你可当真是玩了个够啊。”
尽情尽兴。他喜欢的样子……老子都有。
何其不公平。
袁峰很生气，生气就睡不着，睡不着就起来去外面抽烟，一抽烟就……
“你挺仙啊。”一个冷酷的声音忽然从半空道，“几日不见，越来越骚。平康坊的小倌都不如你有风情。”
袁峰差点被烟呛死。他咳嗽着朝院子里看，却听到机关羽翼的咔嚓声，随即便有一道黑影旋转着从天而降，飘逸利落地一个空翻落在了院子里。
在他大惊失色的注视下，那生性凶残狠戾，名字却很甜的大唐门甩着千机匣，潇洒地别到身后，一脸倨傲地盯着袁峰看。
“你瞅啥？”唐糠裳冷冷道，“咋的，不欢迎你老海儿？”
烛火幽幽，照亮了他的衣着。只见这厮终于把那套万年不换的破军给脱了，换了一套漆黑的[夺夜]，虽然看着……还是很像破军。
唐糠裳爱破军，就如同老鼠爱大米，那是恨不得睡觉都穿着。今日能换，真是月亮打南边出来。
袁峰看着他，忽然一下子眼圈就红了。
“糖糖！”
他扔了烟杆，一个饿虎扑食就冲了过去，把唐糠裳按在了地上。
“我想死你了！糖糖！”
“我呸！我看你是想我死了！给老子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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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画影-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