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再醒来的时候，觉得好了一些，除了有些疲倦以外，倒是没有别的不适。他睁开眼睛，却看到杨旭日的脸，正低垂着头睡熟了。
他靠着墙壁坐着，而自己就枕在他腿上。小旭一只手还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显然睡前还在担心自己的状况。
袁峰盯着他看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他没有叫醒杨旭日，而是自己慢慢坐了起来，起身到外面去找温辞秋。
“帮我烧点热水。”他道，“我想洗个澡。”
“是，主人。”
温辞秋烧了水，倒在木桶里，服侍袁峰沐浴。袁峰让他落花，他落了许多绣球花瓣，但脸上还是那副阴沉的模样。
“我气色看着如何？”袁峰问。
“有些暗。”温辞秋如实道，“主人看着……气血两虚。”
“是吗……”
袁峰靠在木桶里，无声叹息。温辞秋落了花，便半跪下来，拿着湿毛巾为袁峰擦洗。
“主人，家主的状况不是很好。”
“他怎么了？”
“身魂不稳，不太受控制。”
“哦……”袁峰不置可否，“他总是这样，每一次都是……我都习惯了。”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越发觉得静默和疲倦。自己和他，好像一直都不能好好相处，不是他追赶着自己，就是自己追赶着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袁峰问。
“……”
“说话。”
“知道。”
“那就好。”袁峰点头，“你去把我的匕首拿来，还有一个小白瓷瓶。”
“主人……”
“去拿吧。”
其实袁峰是怕疼的，一向都很怕。可是在杨九天的事情上，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禁忌。哥哥怎么样都好，是特殊的。
他划破了自己的手，将血滴在小瓷瓶里，之后包扎伤口，让温辞秋拿去给杨九天。
“快去快回。”
温辞秋答应了。他拿上了东西，临走前看了袁峰一眼，便极快地神行了。
袁峰则自己寻了几块膏药，准备往身上贴。恰好在这时候杨旭日醒了，正到处寻他，见他刚沐浴完，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
“嫂子……”
“你来得正好。”袁峰道，“帮我贴几块膏药。”
他赤着上身，示意杨旭日帮忙贴在他的肩胛骨和腰上。为了方便，袁峰手撑着桌子，背对着杨旭日微微俯身。小旭拿着膏药，撕开来朝他身上贴，一边贴一边盯着他的后背看。
袁峰的肌肉线条很匀称，腰线也好看，因为沐浴的缘故，身上还蒙着微微的水珠。杨旭日把膏药贴在他的腰上，怕掉下来，又轻推了一下。
“啧，”袁峰呲牙道，“有点疼。”
“是穴位吧？”杨旭日道，“不然嫂子你趴一会，我给你正正骨。”
“你还会正骨呢？”
“会。”
袁峰心说你可真是个百事通。他在榻榻米上趴下来，努力放松，让杨旭日给他正骨。这小子手法不错，他挺满意的。
“你给你哥也这么着吗？”他问。
“是。”杨旭日道，“家兄身上有旧伤，有时候发作，军医又不在，我就学了一套手法帮家兄推拿。”
“帮我多捶捶腰。”袁峰道，“疼的厉害。”
“好。”
杨旭日将手搓热，推的时候便滚烫，缓解袁峰的酸痛。而袁峰渐渐的又觉得困了，便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倒是很舒服。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趴在榻榻米上，后背盖着杨旭日的那件虎皮劲装。
“这都下午了吧……”
袁峰坐了起来，眼看旁边也没有其他衣服，就下意识先穿了杨旭日那件。他出门去厨房找些吃的，谁知看到温辞秋已经回来了，而杨旭日正站在他旁边，像是在看信，神色很严肃。
“怎么了？”袁峰招呼他道，“表情这么凝重，谁寄来的？”
“是……唐兄来信了，我替你拿了回来。想亲手交给你。”杨旭日说着，转头去看袁峰，却有些惊讶，“哟……嫂子穿[上重天]居然也挺好看嘛。”
“还好吧，随便借你的穿一下。”袁峰心不在焉道，“信在哪？”
杨旭日拿出一封信，递给袁峰。袁峰拆了开来，看到上面是唐糠裳的笔迹，说自己一切安康，只是江湖凶险异常，要他别离开少林，过些时日就回来和他团聚。
唐糠裳的确用了[团聚]一词，把袁峰看得这个无语。他刚想讽刺讽刺唐糠裳，却看到杨旭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让他十分奇怪。
“你怎么了？”
“这几日精神恍惚，老是梦见家兄。”杨旭日道，“有时竟觉得不像做梦，只觉得恐怖。”
“他是你哥，”袁峰沉声道，“怎么会觉得恐怖……”
“我说不清……但的确如此……说起来，大师你可知道江湖方士？”
“知道。”
“我有时怀疑，哥哥的生魂会不会在天策府魂墟？”杨旭日沉思道，“我想去一趟纯阳，请几个方士道长过去看看。”
“你哥不在天策魂墟，在李渡城。”袁峰脱口道。
“什么？”
袁峰想了一下，觉得算了，不说也罢了。
“没什么。”他摇头道，“只是……感觉而已。倒是唐糠裳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过来。”
“唐兄还是很关心你的。”杨旭日却笑着拍拍他肩膀，“嫂子，有这样的兄弟，是好事。”
“那倒是——”
袁峰正说着，忽然看见叶卿寒从外面回来了，立刻就不再说了，也提醒杨旭日别再提唐糠裳。
“小旭，我忽然想吃少林饭堂的馒头了。”他转移话题道，“你能帮我去看看有没有吗？”
“好说，嫂子等等我，我这就去。”
杨旭日立刻便大轻功离开了庭院。袁峰则将唐糠裳的信收了起来，同叶卿寒打招呼。
“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早上就没见你。”他道，“吃饭了吗？”
叶卿寒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直勾勾地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袁峰觉得他的状态不太对劲，就走过去板过他的肩膀，晃了他两下。
“小寒？”他担忧道，“小寒？”
叶卿寒被他晃着，抖了一下，好像忽然回过神来。
“大师……”他下意识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袁峰这才放下心来。但接着，他的目光就落在叶卿寒的袖口上。他很清楚地看见……那上面沾着血迹。
袁峰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但是他努力不表现出来。可叶卿寒却用那双乌黑的眼珠盯着他看，片刻之后，他一下子抬手抓住了袁峰的手腕。
“我找到了一些猎物。”他蓦地道，“你应该会喜欢。”
跟我来。
*********
叶卿寒一路带着他去了少林后山。那里有一处庙街，略有些荒凉，尽头便是山路，不知通向什么地方。
“这里有很多吸血蝙蝠。还有傀儡。”
叶卿寒说着，拎着袁峰朝山上去。路过一个叫郭善的血魔功修炼者，袁峰故意朝旁边躲了躲。但郭善看着心事重重的，并没有理会他们。
袁峰看着他那一对蝙蝠翅膀，却觉得瘆人得很。
叶卿寒站在他左边，俨然一副护卫的样子。他带着袁峰继续朝山上走，果不其然，那里飞舞着许多吸血蝙蝠和吸血傀儡，看上去都阴气重重，十分吓人。
特别是那些傀儡，也不知是木头雕刻还是活人所制……一个个脸色阴沉，面无表情。
“这……”
袁峰停在不远处，不敢再继续靠近。叶卿寒则仰头看着他们，微微眯起了眼睛。
“哥，这些家伙们，虽然没有心智，但却颇有些修为。”他道，“而且他们长年累月在这里，也不知吸了多少侠士的气血。我以为……若是能吸取他们的功力为己所用，说不定能修为大涨。”
袁峰心说这是什么无稽之谈，怕不是武侠话本看多了。但叶卿寒却似乎深信不疑，甚至已经甩出了重剑，预备一战。
“我先杀几个，你试试看。”他道。
言毕，还不等袁峰阻止，他便起身冲了出去。
这小子虽然年纪小，但武学远在一般侠士之上，修为气海之磅礴不可估量。袁峰眼看着他左右开弓，眨眼便砍碎了数个傀儡，斩断数只蝙蝠。风来吴山一起，那些怪物立刻血溅当场，摔得七零八落。
“哥，趁着新鲜，尝尝看。”
叶卿寒踢过来一具还算完好的傀儡。袁峰犹豫了半天，还是蹲下来，试探性地抬手碰了一下。
那傀儡忽然一抖，把他吓了一跳。
“要不……还是算了……”
“大师，你别怕。”叶卿寒道，“我会护着你的。”
袁峰抬头看着他那乌黑的眼珠，心说我觉得现在最危险的是你。但是他也不敢违逆叶卿寒的一片好心，万一那孩子一生气，在这里把自己除掉，都没人知道。
无奈之下，袁峰只能伸出手，卡在那傀儡的脖子上，试图吸取修为。
我这跟他们有啥区别啊……他想着，不由得微微叹气。
“罢了，试试看吧。”
袁峰闭上眼，试着去汲取那些血气。但随即，他忽然嗅到了一股鲜血的味道。
但它不是腥的，而是甜的，就像是蜜浆，似乎……很甘甜。
他的右手臂忽然开始抖动起来。紧接着，叶卿寒就看到无数血线自他手上蔓延至那吸血傀儡身上，大量的血和修为被那血线吸收殆尽，而袁峰的眼底则现出了一片红光。
“果然……不错。”
那和尚说着，将手收回，接着盘膝坐下，开始调息气海。
“再扔过来几个。”
叶卿寒忽然笑了。他将那些蝙蝠和傀儡打个半死，接着就朝袁峰丢过去。而袁峰张开手，一记捉影式将其拉回掌心。而那些东西一旦被他抓牢，就根本挣脱不掉，被他大量汲取鲜血和修为，直到成为朽木。
“不够，这些还不够。”
于是叶卿寒越杀越多，也越杀越起劲。袁峰则闭目阖眼，只一心一意调息内功。他觉得自己的气血渐渐充沛起来，精力也在恢复。修为气海在不断翻涌，虽然离全盛时还差得远，但已经在逐渐充盈了。
“太解渴了。”
他一边汲取着修为，一边运转大小周天，修补残损功体。待到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叶卿寒已经杀了几百只吸血傀儡，杀得他非常尽兴。
袁峰仍然盘膝坐着。过了一会，他活动了一下脖颈，骨头发出了咯吱的响声。
“甚好，甚好。”
叶卿寒转头看他，却见他张开口，舌头竟然已经变成了鲜红色，被他探出来舔了下嘴唇。在气血充沛之后，袁峰的容貌也变得越发好看了，肤白细腻，眉目凌厉，看着精致了不少。
“大师怎么样了？”叶卿寒将重剑放回腰后问。
“好多了。”袁峰点头，“我休息一下，我们回去吧。”
他说着，将手一抬，化消周天运转的气劲，接着睁开眼站起了身。
“走吧，小寒。”袁峰道，“我觉得，我应该可以用轻功了。”
*********
杨旭日早已将馒头拿了回来，正焦急地在院子里踱步。馒头被他热了两三次，正端在手里，十分担忧。
道长依然在给花草除虫。看着他走来走去，不免有些头晕。
“旭啊，你不用慌。那个小藏剑跟他一道出去的，不会有事。”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事？”杨旭日反问，“万一……万一有的呢？”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出了这么多事……我哪还有心情想好的。我只希望别出事就行了。”
岑云纵于是就不搭理他了。杨旭日也没法，只能继续踱步。但随即，他忽然听到了少林轻功的声音。
只见一道佛气闪现，有人踩着金光闪闪的阵法直朝庭院而来。落地时微微躬身，飘逸地借惯性起身，将衣摆一甩。
那人还穿着自己的上重天劲装。但杨旭日一看到他的脸，就有些惊讶他怎么又变好看了？
“嫂子你……”他迟疑道，“你去易容了？”
“我去美容了。”袁峰不愿意多说，“怎么样，我帅吧？”
“非常……”
杨旭日想说非常美，但是他又不敢说，怕挨打。
“嫂子，馒头拿回来了。”
“真的？太好了。”
袁峰净了手，就过来拿馒头吃。他吃东西的样子倒是和以前一样，腮帮子鼓起来跟松鼠一样。但杨旭日窥见了他的舌头，竟然是红色的，看上去很诡异，也很艳丽。
他想问问，但又不敢问。总觉得袁峰看起来像是会打人，而且比以前打得更狠。
不过袁峰倒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非要说的话，倒是比之前精神状态好了许多。
杨九天先前拿来的药他一直在吃，再加上自己的调息，打坐，本来就见了效果。而今再补上气血，就更加进益了。
身体若是舒坦，心情自然很好。他吃着馒头，莫名开心了很多，又恢复了从前那不经事时的模样，却远比那时候要自信得多。
“真好吃！”
甚至还能再多吃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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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席卷龙门，足足刮了半月有余，也不知何时才会停下。
荒漠的客栈里，一个男人穿着他最喜欢的白色阳春，坐在房间里发呆。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手里把玩着一柄镶着翡翠和宝石的匕首，金色的眼睛望着地面出神。
过了一会后，门被推开了。荼蘼用木盘端着饭菜走了进来。他关好门后，将菜肴放在了对方旁边的桌子上。
“你该吃点东西了。”他说，“我知道你有胃病，所以嘱咐他们尽量拿最精细的饭食给你。趁热吃吧。”
杨九天点点头。他放下匕首，拿过一碗白粥。这里照顾中原人的口味，只要付足够多的钱就可以吃到不加粗粮的米粥。他拿起勺子舀着滚烫的热粥，吹了吹后送进口中。
荼蘼看着他，见他神智恢复，这才微微放下心来。那和尚的血果然管用，哪怕只有半瓶，却也让他立刻就得到了缓解。
但是杨九天吃着吃着，眉头就皱了起来，慢慢放下了粥碗。荼蘼明白他胃口不好，不是挑剔，是真的吃不下。
“多少吃点，哪怕勉强自己。”他道，“等风沙停了，我们要赶路的。”
就在这时，门被再次推开。来者一身风沙气，抖了抖肩上的黄沙才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布袋，来到杨九天旁边，从布袋里抓出一些红色的碎末，将它撒到了粥碗里。
“再吃吃看？”薛归海道。
杨九天搅拌了一下，又舀起一勺粥，慢慢送进嘴里。之后过了一会，他终于又舀了第二勺。
“你撒的是什么东西？”荼蘼问。
“梅子粉，混着一些枸杞粉和红枣粉。”薛归海将袋子放在桌上，“能开胃也能暖胃。这家伙以前饭量大，又杂食，在军营那些年把胃给熬坏了。我这些年，天天琢磨着他该怎么吃，早磨出经验来了。”
“我听说，你似乎挺擅长厨艺的？”
“我挑呗，吃不惯大锅饭，非要开小灶。”
“我听唐——说起过，他师傅唐魈，好像也是胃不好。”荼蘼回忆道，“果然江湖中人，都有些不足之症。”
“唐魈不是胃不好，唐魈是厌食症。”薛归海却道，“那家伙常年被他义父苛待，动不动忍饥挨饿，到最后竟已厌烦进食，时常三五天粒米不进。”
“你怎么知道？”
“我……兄长，以前和他是好友。多多少少，我也算熟悉这个人。”
其实薛归海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吃不下东西。他自己的话，想来是有的吃就要吃个够。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唯美食不可辜负。
“多吃点吧，阿九。”他对杨九天道。
杨九天却陷入了回忆中。他想起来自己有一次雨天出任务，回来后就发起了高烧，吃什么吐什么。玄寂想了许多办法，最后用山药煮烂了白粥，加糖喂他喝才保住了他一条命。现在回想起来，竟还像是昨天的事。
于是他就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着。旁边那两个人都明白，他这是又在想那个人了。
“你还真是把整条命都悬在他身上。”荼蘼看他不吃了，就将食物推给他，“你先吃东西，剩下的事，只是时间问题。”
“我知道……”
“还是阿九好性子。相比坐收渔利，我更喜欢强取豪夺。”薛归海笑着拿起一张胡饼，撕了一半，“我是坐不住的，我想早点过去。”
他将半张饼扔给杨九天，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
“你在意的，不仅仅是那个和尚吧？”荼蘼轻声对杨九天道。
杨九天却摇了摇头。
“不重要。”
他舀起粥，继续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