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两天,袁峰什么地方都没去,只是在庭院里待着,似乎有些郁郁寡欢。他每天都只吃一顿饭,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偶尔会起来锻炼一下筋骨,打坐调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
岑云纵正忙着给花圃松土,系着襻膊,宛如一个勤劳的花农。杨旭日就坐在花圃边的小凳子上唉声叹气,拖着腮愁眉苦脸。
“旭啊,这是咋了?”岑云纵满脸不解,“你嫂子不搭理你,这么让你难受吗?”
“那倒不是,我是担心他抑郁过度,生了病如何是好。”杨旭日叹道,“不过话说……你堂堂[道君],不去救死扶伤,济世苍生,在这待着干什么?”
“[盛君]给我的任务啊。”岑云纵卖力地除草施肥,十分尽心,“他说此人很重要,要我一定顾好。时机差不多的时候,带回纯阳去见他。”
“那……”杨旭日朝一旁的楼阁看了看,“那个藏剑小子又是干嘛的?”
“他是大师雇的护卫,据说是他好友唐门的前情缘,貌似被那唐门伤过。”岑云纵心不在焉道,“谁知道呢,可能大师是在替他好友弥补下这小黄鸡的心伤吧。”
的确,袁峰对叶卿寒很好,甚至可以说非常好。就算自己已经很不开心了,却还记得给叶卿寒准备几坛子酒喝。毕竟他年纪小,多加照顾,也算情有可原。
其实袁峰心情不好,叶卿寒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作为一个除了钱,别的全是烦恼的二少,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喝一顿烈酒,出去打个名剑,实在不行杀两个人,也就抒发出去了。
“不准杀人!”袁峰揪着他的耳朵呵斥,“小小年纪就知道杀人!不学好!”
“李白的诗都说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叶卿寒大叫,“李白也是爱杀人的!”
“鬼扯!”
于是叶卿寒也坐到了花圃旁边,托着腮,和杨旭日一起愁眉苦脸。
岑云纵看着这两个大怨种,没办法,也只能叹气。他放下锄头,皱着眉盯着他们看。
“我这有混色玫瑰的种子。你们拿到盆里种了。没几天就长出来了。”他道,“然后给大师屋子里弄点鲜花,指不定大师心情就好了。”
那二人一听,觉得有理,纷纷要了花种,拿到花盆里去种。
他们在外面叽叽喳喳,不知道又在做什么。袁峰也没心思理会,就一个人坐在榻榻米上,点了檀香,读佛经静心。
他看的是一本《地藏经》,讲轮回因果,讲从善弃恶。比起枯燥的理论来,他更爱看藏在其中的故事,每一个都讲的十分深刻。
[古古怪,怪怪古。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众人来贺喜,我看真是苦。]
“嫂子。”
房门半开着,有人逆光站在外面喊他。袁峰放下书本,见来人是小旭,端着一盘甜瓜,上面插了竹签。
“来吃点甜的。”杨旭日笑道。
袁峰示意他进来坐。杨旭日走进来,在他旁边盘膝坐下,把盘子放在了小炕桌上。
“尝尝看。”他道。
袁峰叉起一块来送到嘴里,的确很甜,清凉爽口,应该是在井里冰过的。他点头说好吃。
他喜欢吃,杨旭日就很高兴。他高兴了就会笑得很灿烂,极暖极热。袁峰觉得这家伙也是人如其名,当真是个灿阳一样的小将军。
“怎么不回天策府去当差?”
“闲职而已,不想回去。”杨旭日道,“回去了,仍是孤家寡人。在你这里,还有一处容身之所。”
“但我们在这里什么都不干,坐吃山空,好像也不是办法。”袁峰又叉了一块甜瓜,“得想点什么赚钱的法子。”
“嫂子有何高见?”
“没有。”
他慢慢地吃着,沉思着,杨旭日就盯着他看。袁峰的手长得很好看,骨节分明的,比手指也一般人长一些。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小旭忽然道,“你也是桃花一样的人物。大约于兄长而言,你在之处,即是桃源。”
落英缤纷亦是美景。
袁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何出此言?自己其实不算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竟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跟自己说话。
“你可真是过誉了,贫僧不配。”
“嫂子很可爱啊。”杨旭日却灿烂一笑,“就像是……山涧的野鹤,林中的松鼠,枫华谷的红枫叶。”
“你知道我的本名?”袁峰下意识地问。
“本名?嫂子的本名叫什么?”
“袁枫鹤。枫叶的枫,仙鹤的鹤。”
“[枫鹤]……”杨旭日咀嚼着几个字道,“真好听啊。枫鹤……”
仙鹤落于峰崖,就如凤凰栖息梧桐,大约都是本心之意。
“嫂子能多笑一笑吗?”他对袁峰道,“你笑起来甚是好看。”
还生得一口齐整的牙齿,显然是注意言辞,不伤人心之人。
但袁峰没有笑。他甚至也没有看杨旭日,只是微微叹气。不是他不想笑,而是太过勉强。他笑不出来。
岑云纵依然在花圃里辛勤劳作,照料着那些葫芦,殷勤浇水。花圃外有一张藤椅,可以摇动。袁峰有时看阳光好,就会拿着书坐在摇椅上看,看困了就睡一会,也算休养生息。
“小心吹风。”
杨旭日为他盖上一层薄毯,但又怕他真的睡着了受风,就用双手撑住摇椅,俯身用力摇晃那张椅子。
袁峰被他晃得睡不着,就睁开眼睛,同他四目相对。杨旭日撑着摇椅扶手,一边笑一边晃,袁峰就拿着书躺在上面随着椅子摇来摇去。
“你的眼睛真漂亮。”杨旭日俯瞰着他道,“雾蒙蒙的,像要哭出来一样。”
袁峰叹息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他并不想听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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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
袁峰正在修剪玫瑰花枝的时候,忽然听到温辞秋喊他。
“主人,有你的信。”
“我的信?”
袁峰很奇怪,心想会是谁寄过来的。打开看的时候,却被熟悉的小篆刺痛了眼睛。
是哥哥的字,还是那么漂亮,就如他所抄写的经文一样,遒劲中透着淡泊。
吾峰亲启:
蜀中一别已数日,不知君安否?思君甚切。
尤记清明时节,荷灯映火,流水湍湍,引一人魂至,似近却远。然琼楼宫阙,不及瞿塘峡惊鸿一面,尔之音容犹在,明月深深,独余一人空叹。
思你至天清云淡,暮烟沉沉,孤吟江畔,独行千里,风沙沉沦。折戟埋骨,腐身残魂,于月下,于花前,自山川,至平地。万里河山,渺渺茫茫。纵身死不足惧,魂灭以为常,然轮回千载,再闻君声,仍觉沉疴作痛,神思难灭。
思之甚,君可知焉?
寄杨九天
袁峰看着那张纸,看了好半天,之后将它折起来,闭着眼抵在了额头上。
[纵身死不足惧,魂灭以为常。]
“哥哥。”
吾何尝不是一人空叹。
那封信被他小心地装回信封,仔细收在了屋内一个匣子当中。
他给杨九天回了信,却只有寥寥数字。袁峰不想说思念,觉得有些话不可明说,说出来,反而失了境界,就如同有些人,只需两两相望,便无需多言。
“主人为何不多写一些呢?”温辞秋问。
“哥哥那个人,生性内敛克制。话越少,他越明白。”袁峰摸着掌中那只信鸽道,“说得多了,他反而看不懂了。”
“家主常说主人心性通透。”温辞秋道,“果非虚言。”
“虚言……”
若见信在手,却字字虚言,那才叫真的穷途末路。若非虚言,寥寥之字已足够。
信鸽被他向上托起,扑棱棱飞上高空,被他注视着消失在一片蔚蓝之中。
他的脖子上还有些青紫色的伤痕,抬手触碰的时候,还隐约有一丝刺痛。
“我其实没有那么聪明。”袁峰喃喃道,“我也没有什么七巧玲珑心。我是个傻子。”
担不起过高的称赞。
温辞秋望着他走回了屋内,房门只拉半扇,垂下珠帘遮蔽蚊虫。
*********
龙门风沙之下,一个白衣人静坐于一棵枯萎的沙枣树上,手里拿着一封信。
路途太远,只得以大漠苍鹰将其送来。而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攒着,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那封信上,的确只有寥寥数语。
九哥亲启:
谢君恩。
峰
随信一同送来的,还有一颗崭新的菩提骰子,里面镶嵌着红豆。应该是他亲手打磨的,一下一下,将其完竣。
[谢君恩。]
“峰峰……”
他攥紧了手里的骰子。
*********
杨旭日觉得,袁峰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笑容终于多了一些,也会和他们调侃取乐,开开玩笑。自己试探着和他亲近,他也不生气,还会伸手摸自己的头。
“听话。好好干活。”
“嫂子安抚我,感情就是为了让我干活?”
“不然呢,让你养尊处优吗?干活才有钱拿,拿了钱才有饭吃。所以快去干活。”
早上的时候,袁峰在花圃外看到杨旭日,两人互相致意,便各自做各自的事去。然而袁峰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喊住了已经走远的杨旭日。
“陪我喝两杯茶吧。”
当微光洒在窗棂上的时候,袁峰就再次坐在杨旭日的屋子里,看着他烧一壶热水,泡了两杯茶。
“大师是有事要说吗?”杨旭日正襟危坐,一脸疑问。
“有。”袁峰点头,“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赚钱之法。”
“愿闻其详。”
于是袁峰递给杨旭日一个东西。他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是窄窄一条膏药,但只有两端是黑色的,中间贴着白麻。
“这个是……”
“是我用膏药和麻布设计的,”袁峰认真道,“这东西叫……[创可贴]。”
他努力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假装这是自己的发明。
此物比白麻偏于携带,又不似膏药那样过于黏合。有一些没有破皮的伤口,或是疮面较小的伤痕,用这个东西最是管用。
杨旭日看着看着,忽然眼珠就亮了。
“我懂了!”他激动道,“我懂了!”
“那……那太好了……”
“嫂子,要是在少林待得疲倦,不如跟我出去逛逛如何?”杨旭日当即,“云纵又去找那个和尚采药了。我们可以不必管他。”
“好啊。去哪里?”
“洛阳!”
“好。”
“那你等等我,”杨旭日对他道,“我去换一身衣服。”
他说着就出门去仓库了。于是袁峰也回房去,立刻开始收拾自己的细软,将斗笠也拿在了手里。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杨旭日回来了,居然换了那套青白色的,袖子围着豹皮的大明宫劲装[上重天]。
看着他这一身装扮,袁峰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他曾经从衣襟里拿出了好几贯铜钱,付给裴羽当医药费。
“你当年……随身携带那么多钱,是真不嫌沉啊。”袁峰叹道。
“沉啊,怎么不沉。”杨旭日哈哈哈大笑,“我当时第一眼就认出来你是我嫂子,只是还不确定——”
他顿了顿,忽然记起来袁峰当时很不爱听自己喊他嫂子,于是犹豫着,就不说了。
袁峰也想起了当时之事,莫名尴尬,想喝茶转移下注意力,茶水又太烫。最后他有些无奈,只能摇摇头,拍了拍杨旭日的肩膀。
“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他道,“我其实……没有很介意。”
于是杨旭日笑了,那副样子真的像极了杨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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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同另外两人招呼一声,说有事要办,就一路下了山。目的地不是别处,正是名剑大会。
“果然在。”
晨光之下,裴羽还在老地方转笔,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架势。那张脸也依然很冷淡,似乎整个洛阳城都欠他三百颗玄晶。
这次袁峰一见他,倒是喜形于色,立刻朝他走了过去。
裴羽正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冷不防看到他来到面前,还有些惊讶。看清是袁峰后,裴大夫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有何贵干的表情。
“裴大夫,好久不见。我有个好东西,拿给你看看。”袁峰对他道,“我觉得你有法子量产。我们可以分成,利润好说。”
“什么事?”
袁峰给杨旭日使了个眼色。杨旭日走上前来,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就是这东西。”
裴羽把那物件拿起来,听着袁峰说了下它的功效和用途。先是有些惊讶,继而神色比先前更阴森了。
“三七分成。”他毫不客气道,“不用你出本钱。我七,你三。”
“好说。”
“痛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