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说,若是心神不宁,抄写经文便是上佳之法。
袁峰先前受了芋头的训诫,正是佛性充沛之时,加上无云之事催化,他第二日醒来,内心便油然而生了一股悲天悯人的情怀。
唐糠裳来给他送早饭,看到他又是那一副神游天外的慈悲面孔,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看袁峰手无缚鸡之力,他早就把那碗粥扣在他的秃头上了。
“你发什么狂啊!”他气得用力扯袁峰的脸,“大和尚!猴子!贼秃!红尘俗世你还没参悟呢,先别想着早登极乐成吗!”
“你不懂。”袁峰推开他,一副我与你已然不同的样子,“我要去藏经阁打坐。你自便吧。”
他在唐糠裳的怒视之下吃光了他送来的饭食,接着就去水房洗漱了。
这个朝代什么都没有,许多东西都需自己来克服。袁峰一边用冷水冲着身体,一边打着哆嗦念经,但他告诫自己,这都是修行。
修行得好了,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好容易沐浴更衣完毕,袁峰换上一套干净的烛天袈裟,带了些轻巧的笔墨纸砚便前去藏经阁。
少林东南西北四处,拱门随处可见。他走着就迷了路,迟疑之下,还是放弃了步行的念头,跑去菜园外找管马的师兄,借了匹识途的驿站老马。
那老马早就轻车熟路。它一路小跑着,沿着一条小道从岔路口而上,径直赶向藏经阁。
袁峰也不急,就骑在马背上看风景。整座少林景色焕然一新,气象万千,比他刚来时要瑰丽恢弘得多。
“莫非这是重置了吗?”他在马背上嘲笑道,“也好,也好,郭某某总算是做了件感天动地的事。希望顺一点,别卡到我就行。”
常言道话不能乱说,说什么就来什么。
那马大概的确是老了,走着走着突然在小石子上绊了一下,前蹄一软猛地把袁峰从马上甩了下去。
袁峰猝不及防,直接跌了个嘴啃泥。还好是块青草地,草皮很软,没怎么伤到他。
“哎哟……兄弟你干嘛啊……”他不满地对那老马说,“我承认我吃得多了,有点重,但你也不用摔我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揉着脸又跨上马背。这次他学乖了,那老马也谨慎了,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安然无事。
少林的风景的确很好,两旁的树木青翠欲滴,山涧里偶尔会响起一两道鸟鸣声。这景色好,袁峰心情也好,他甚至忍不住想唱两句来应景。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他扯着缰绳,大声唱着不知从哪听来的歌,“……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
一只手忽然抬起,猛地按在那马的脖子上。老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颠簸的袁峰微微一顿。
他急忙向前看去,却赫然看到那白衣天策,正站在前方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阵风起,吹落片片梧桐,自两人面前飘过。那人抬起头,用一双墨色的眼睛看向了袁峰。
袁峰一见到是他,立刻就愣住了。他低头望着那人,那人也仰头望着他。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这沉默实在是太过煎熬。最后袁峰没忍住,先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又见面了!”他高兴地说,“敢问侠士……何名?”
白衣人依旧不说话。袁峰越发以为……他可能是个哑巴。
他刚想再打个招呼时,那人却忽然动了。他从前方缓缓走到了袁峰右手边,侧头看了看他的手。
袁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右手擦破了皮,出了点血,但不痛不痒,并无大碍。
他松开缰绳,想舔舔伤口,但忽然间就被那人握住了。
他的手掌很暖,握得十分谨慎,像是怕抓疼了自己。
那人仔细地查看着袁峰手上的伤势,见没有其它伤口,才缓缓放开了他。
自始至终,那白衣人都没有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袁峰看着他那微微蹙着的眉头,觉得他好像不太开心。
因为看到我摔倒了所以不高兴?不会吧。袁峰疑惑地想着,将手收回来吸吮着伤口。他把瘀血吐出去,觉得没什么事了,便打算策马离开。
那白衣人眼神清冷地看着他,仍旧沉默如斯。
但袁峰却对他笑了。
“富贵非所愿……”他牵着缰绳,策马徐徐经过那人身边,“……与人驻颜光。”
马已经走了几步后,袁峰忽然回头,从着那人微微一笑。
这招是他和无云师兄学的。无云那一回头,给自己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袁峰有一学一,他认为自己这么做,也会让那白衣天策对自己念念不忘。
这样,下次他再出现,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抓住他,问问他到底跟着自己有何目的。
袁峰不觉得他很可怕,也不讨厌他。甚至他还觉得这个人很有趣,谜一般的吸引力,总是想让人抽丝剥茧一样弄清他的目的。
因而欲擒故纵也是一种手段。
他耍了个小聪明,洋洋得意地继续朝藏经阁走。那个人却驻足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他的眼神一瞬间极为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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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经阁立于少林东侧,一处有些偏僻的山峰下面。门外是一片绿油油的苗圃,种着一些不知名的药材。一个身穿破军袈裟的和尚正蹲在药材堆里刨着什么,因着太过专注而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过来。
袁峰远远就看到了那位埋头苦干的师兄,他在那人身边停下,有些疑惑他在这里做什么。
那和尚挖得累了,便擦了擦头上的汗。袁峰看准时机,喊了他一声师兄。
僧人一愣,马上回过头来,见袁峰正在翻身下马,急忙站起来去扶他。
“慢点。”
他声音很温和,听着有一股暖意。袁峰冲他一笑,向他行礼问候。
“小僧玄寂,见过师兄。”他合十双手道,“不知师兄在这里做什么?”
“贫僧渡法玄机,在这挖些药材给师父,师弟见笑了。”那僧人笑道,“我看师弟脸上有伤,是否是从马上跌下来了?”
“啊……说来丢人……”袁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我没事,皮糙肉厚。”
“哪里话,小伤不可轻视。”渡法玄机说着,将袁峰拉过来,细细检查着他的伤势,“还好,并无大碍,我给你些跌打损伤的药膏,回去抹了就是。”
“师兄是行医的吗?”
“我是个药师和尚,我师父是药僧慧慈。虽然比不得万花谷,但好歹有一技之长傍身。”
他说着,取出一瓶金疮药,一瓶白药,将它们交给袁峰。袁峰连连谢过,也不欲多叨扰他,便向他道别。
“多谢多谢,那我就不打扰师兄挖药了,正好也要去藏经阁抄经。”他行礼道,“小僧先告辞了。”
“师弟慢走。”
太好了,不但认识了新的人,还混了两瓶药,自己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袁峰心满意足,他将马送到藏经阁外的马厩处,自己收整了一下,大步流星地朝藏经阁走去。
“来比武啊!”
他刚迈过门槛就听见一声大吼,把他吓得差点绊在门槛上。
袁峰想都没想,立刻摆出一副打架的姿态,然后才发现……不是对自己说的。
他松了口气,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金衣公子持着一把重剑,正蛮不讲理地扯着一个扫地僧大吼大叫。
“听说你们最有本事!来比武啊!”
“藏经阁重地!施主怎敢擅闯!”那扫地老僧大怒,“还不退开!”
“跟我比武!”
“我一把老骨头!比什么武!”老僧气得想拿扫帚打他,“休得胡闹!”
“切,什么啊!不是都说你们武艺最高吗!”那金衣人不满道,“可见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他说着,一把将重剑抓起来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地朝外面走去。
这是何等蛮力……袁峰躲在拱门后给他竖大拇指。只是少林如此美好,他却如此暴躁,不好,不好。
“越来越看不懂现在的年轻施主了!”那老和尚气得直咳嗽,一边扫地一边怒道,“放着正殿里一干武僧不管,非找扫地的老和尚指点武功!”
袁峰抿住了嘴,有点心疼这老僧。
他蹑手蹑脚地朝藏经阁走去,一路小心翼翼,像个偷桃的猴子。结果一个没看见,经过花圃时一脚踩中个兔子,把那兔子疼得一蹦三尺高。
袁峰给它吓得大叫,一屁股坐在地上。几个年轻的扫地僧看到了都哈哈大笑,袁峰当时就红了脸。
他爬起来嗖地一下钻进了藏经阁。
结果迎面跟抱着一摞经书的师兄撞了个满怀。
“哎哟!”那人痛得眼冒金星,手里的书掉了一地,“师弟你……你头好硬啊!”
“对不起对不起!”袁峰急忙蹲下来帮他捡书,“我是来抄经的!没想到——”
那和尚连忙示意他噤声。袁峰一抬头,果不其然藏经阁里一片寂静,只有他在大呼小叫,那些默默抄经的僧人都把头转过来,鬼一样看着他。
袁峰立刻闭嘴了。
屋子里静下来后,那些和尚慢慢转回头去,继续抄经。
“你是来抄经的?”那和尚问。
“对……”
“要哪一本?”
“我也不知道,不然师兄帮我选?”
那僧人想了想,冲他点点头。
“跟我来吧。”
他抱着一摞经书朝二楼走去。袁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来。
藏经阁年久,虽然经常修缮,但仍旧有些朽木之气。脚下的楼板不断发出咯吱声,好像随时会断裂。
袁峰抓着那掉了漆的扶手,左右环顾四周。只见两旁皆立着巨大的柜子,一层一层摆满了经书。中央也立着一些半大的木柜,三三两两的僧人或坐或站,都在默默抄写经文。
他正跟着师兄走着,经过一处木柜时,被上面吱吱一声吓了一跳。定睛看,发现是只硕大的老鼠。
“师师师师兄!有老鼠!”
“此处多着呢,除也除不尽。随它去吧。”
那僧人将他带到一处柜子前,将手里的经文悉数放好,便示意他过来取书。
“你上次抄的是什么?”他问。
袁峰一时语塞。他支吾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了句好久没抄了。
“既如此,就多给你几本吧。”
那和尚搬来个梯子,爬到上面找着,示意袁峰在底下接经书。
“《心经》一本,《地藏经》一本,《法华经》一本,《佛说阿弥陀经》一本,”他边说边拿,动作娴熟利落,“《普门品》一本,《楞严经》一本,《因果经》一本。”
袁峰像个小沙弥一样恭恭敬敬地接着,拿满之后,那师兄从梯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说了句差不多了。
“你既许久未读,从心经开始抄便是,然后再抄普门品。”他对袁峰道,“抄前先诵开经偈,抄毕记得回向众生,然后将抄写的经文带去正殿的香炉里焚化。”
“我诵哪个开经偈?”
“诵武后所写的便是。”那僧人合十双手道,“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他说着时,其他几个抄经的和尚也都闭了眼,合上双手默诵。
袁峰立刻照办。他谢过师兄,抱着经书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取出自己带的家伙事们抄写去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袁峰一边念着一边写,他实在不会用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他努力板正一点。
如果知道是谁替自己抄的碑文就好了。那个人写的一手小篆,好看的不得了,应该跟他学学。
等等……该不会,是那个白衣天策吧?
袁峰笔尖一抖,险些在心经上画出一团墨迹。
他不敢再多想,赶紧稳定心神,专心抄写。
藏经阁里的僧人们抄经完毕,便都起身离开了。不知不觉间,整座藏经阁只剩下袁峰一个人,空旷得有些寂寥。
他并未注意到四周变化,因为他一连抄了三卷,困得东倒西歪,已经神志不清了。
我还真是一写字就困啊。
袁峰自嘲地想着,最后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他几乎是马上就睡熟了,连毛笔划黑了掌心都不知道。
“观自在菩萨……观自在菩萨……”梦中还不忘念着心经,因为背不出来还有些懊恼。
他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很有趣。
他也不知道有个人一直坐在藏经阁的一处梯子上看他。
从袁峰进来时,他就一直都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一直到这里空无一人,一直到他倒下来睡着。
而后他轻盈地从梯子上跃下,悄无声息地走到袁峰旁边。
看了那小和尚好一会后,那男人伸出手,缓缓将他抱了起来,自己坐在地上,将他圈在怀里,免得他着凉。
袁峰侧着坐在那人腿上,头枕着他肩膀。他觉得很暖和,又往那人怀里缩了缩,前额抵在他脖颈上。
那个人就这么抱着他,轻轻搂着他的肩膀。他擦去了袁峰掌心里的墨渍,将他手里的笔取了下来。
“教我小篆行不行……”袁峰在他耳边梦呓道,“教我小篆……”
那人顿住了。
半晌之后,他张开口,像是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那人垂下头来,像是在微微叹气。
他看了看袁峰,缓缓收拢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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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峰是被人晃醒的。
他觉得天旋地转,日月不分,而自己就像个陀螺一样在转圈。最后他睁开眼睛,迎面就看到了杨旭日那张熟悉又欠揍的脸。
“嫂子——”
“闭嘴!”
“——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袁峰擦了擦口水,发现自己靠在藏经阁的书柜上睡着了。抄好的经文散落在一旁,墨迹已经干透了。
“大师,出大事了,”杨旭日对他急道,“有个藏剑小子在少林被杀了!”
“被杀了……”袁峰重复着,忽然清醒过来,“被杀了?!”
“人倒是没死……”
“……那叫被杀未遂!会不会说话!乌鸦嘴!”
“但是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若不是燕子救得及时,只怕凶多吉少。现在送回藏剑修养去了。”
“谁干的?”袁峰目瞪口呆,“谁这么凶残,敢光天化日在少林杀人?”
杨旭日沉默了。
片刻后,他看着袁峰,吐出了一个令他心惊的名字。
“无云。”
“你说什么?”袁峰一把扯住他,“是谁?”
“是无云。我看了那被伤的小子一眼,下手狠毒非常。”杨旭日道,“现在藏剑山庄已经派人来讨个说法了,就在山门外,只怕是要无云偿命。”
“人到底死没死啊?!”袁峰火了,“你上没上过学——私塾!”
“没死——”
“出去看看。”
袁峰抓着他的脖子就站了起来,把杨旭日掐得差点背过气。
但他顾不得这个话都说不清的哈哈策了。眼下先去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