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百天和尚撞一百天钟。
一时撞钟一时爽。一直撞钟一直爽。
袁峰做日常的时候实在没管住自己的手,多撞了好几下。直到好几个师兄弟被吵得跑出来要打他,他才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唐糠裳说他像个窜进大雄宝殿的鼠爷,经不好好念,满脑子都是灯油。
于是袁峰小耗子就真的像个老鼠一样满少林跑。他好奇心爆棚,哪里都要逛,唐糠裳拦都拦不住。
但他并不知道,袁峰这么做其实是在到处找人打听无云。他越是不让袁峰接近那个人,袁峰就越在意发生了什么事。
他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又究竟做过些什么恶事。
可惜,寺里的僧人对无云都讳莫如深。提起他来,或是摇头叹息,或是推说不知道。
袁峰无奈,也问不出什么有用消息,杨旭日他们对此更是一无所知。因此他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转眼他在少林已经待了数日,将各处都转了个遍。芋头看他实在闲不住,干脆派了个山下化缘的差事给他,也好填饱他的肚子。
所谓山下化缘,是要跑路去山下,化七份饭食回来。有时他们若无斋饭,就得不停换不停等,一直到化满七个人为止。
芋头告诉袁峰,这是由于佛陀在世间传法时,每年的八月十五都是要行脚一次的缘故,称之为出门化缘。
若乞食不成,需另换一家,不得以恶言及脸色,只乞七户,不计多少,乞食完毕後立即返回寺中,不可拖延。
袁峰兴高采烈出门去,风尘仆仆回门来。他将化来的饭交给芋头,一脸不快。
芋头问他怎么了?袁峰阴沉地说,我想吃肉。
村民给的都是素菜,吃不下。
之前碍于人设,还能忍。现在……忍不了了。
芋头被他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把他拉过来,开始给他讲做和尚的道理。
自古少林就有清规戒律,与红尘俗子的生活全然不同。
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俗话又说,一入空门深似海。
俗话还说……
“师兄,你别说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袁峰沉痛道,“其实,我不是真和尚。”
“不是真和尚?”芋头哭笑不得,“那你这颗光头如何解释?图凉快吗?”
袁峰无法反驳。他不知怎么解释,只能被芋头勾着脖子,继续听他讲那些做和尚的道理。
芋头讲的道理很多,无法一一举例,只能挑着听听。比如说,少林寺有明文规定,日中一食,过午不食。
佛教的理念认为清晨是天食时,即诸天的食时;午时是佛食时,即三世诸佛如法的食时;日暮是畜生食时;昏夜是鬼神食时。
所以现实里一吃吃一天,大半夜还一边吃薯片一边看剧的袁锋,在佛看来过得都是猪狗不如的生活。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许多。
这些事袁锋先前并不了解,多亏芋头絮絮叨叨给他讲了一堆,他才恍然大悟,如获新生。
这些俗世种种,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前世今生,甚至宇宙洪荒,天地浩渺,开始从根源处净化袁峰食肉之心。
众生皆苦。杀生何必。
“吃肉是罪!”他被芋头感染得痛哭流涕,捧着饭碗忏悔,“从此以后!我一定兢兢业业!食素为生!”
“这就对了。”
“吃肉是罪!”
“……和尚理当如此。”
“吃肉的人都是异类!”
“这就有些过了!”
在佛法的点拨下,袁峰渐渐理解,花鸟鱼虫草木山河人畜天地鬼神便可称之为一方世界。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真假难辨。
他的灵魂得到了净化,他的思想得到了升华。袁峰吃饱了斋饭,谢过芋头,浑身放光地去塔林抄写碑文。
唐糠裳来给他送水时,正好碰见那庄严的和尚顶着一张悲天悯人的脸从长廊处走来,那眼神仿佛已经看透了世间每一粒尘埃。
他被袁峰脸上那种佛之悲悯给吓到了。
“猴……猴子?”唐糠裳小心翼翼地拍袁峰的脸,“你……你这是咋个了?你可还好吗?”
“食肉之人啊。”袁峰恍惚地将手拍在唐糠裳肩膀上,“你太污秽了。不如同我皈依佛门,以身证道。”
“你这个老秃!找打是吗!”唐糠裳勃然大怒,“天地良心!我自从认识了你,十几年吃过的肉屈指可数!我咋个了!不就是前两天吃了两个螃蟹!何至如此!”
袁峰被他大吼一顿,这才回过神来。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剧烈喘气。
“吓死了……我以为我看到了佛祖……”他惊魂未定地说。
“清醒一点!你叫玄寂!不是叫圆寂!”
“吃肉的都是异类……”
“贼秃找打!”
虽然尚不知如何回到正常的世界,但至少对现在的袁峰来说,少林寺这种庄严的地方是给自己最强的一颗定心丸。
待的时间越久,越觉得心静。
不像唐糠裳,六根不净,喜怒无常。
糖糖闻之,暴跳如雷。
*********
塔林,乃是少林寺祖茔,由历代高僧大德的墓塔组成。大小不同,形状各异,是少林重地之一。
袁峰作为和尚,今日又听了许多佛法,便怀着一颗崇敬的心,专心致志地抄写碑文。
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比杨旭日的难看百倍,但是却十分认真。他已经决定,回去就去找芋头苦练书法,一定要把高僧大德之名抄写仔细。
但抄书终究是个脑力活。没过多久,袁峰就用脑过度,昏昏欲睡。
眼看着自己写的字已经变成了蝌蚪天书,他觉得自己这样是对佛不敬,便收起纸笔,想着睡上一觉再说。
袁峰昏沉沉地走着,在塔林外找了一处青草地,随意拍打了两下,就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然后没一会就睡着了。
唐糠裳并未陪他来塔林。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徐徐微风吹来,携着道道花香,吹过袁峰耳畔。
他头顶的梧桐树随风抖着,飘落了几片叶子在他身上。而他对此毫无察觉。
袁峰睡得很沉。书卷被他翻开来盖在脸上,隐约可以听见麻纸下传来阵阵鼾声。
因为身在少林,他太过安心,安心到丝毫不知身旁站着一个人,已垂头看了他很久。
那个人很早就来了,一直在远处看他,并未靠近。
见他睡着,才来到他身边不远处看了许久。随后他半跪下来,伸手掀开了袁峰脸上的书卷。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袁峰的脸。那人一袭白衣,看着他睡着的样子轻轻发笑,金棕色的眼瞳一直打量着他看。
袁峰处在睡梦中,并不知道他来,只觉得脸颊痒痒的,便本能地蹭了下他的掌心。
那人微微一愣,渐渐收起笑容,眼睛也徐徐恢复了死寂的墨色。
他拿过了那卷书,沉思片刻后,将袁峰未曾写完的碑文尽数补上了。
随后他将书放在袁峰胸口处,自己则站起身来离开了原地。
他来得无声无息,走得也安安静静。随他一同消失的,还有袁峰身上一片嫩绿的梧桐叶。
这一切袁峰都一无所知。
他只是隐约在梦里,听到了一声令他揪心的叹息。
*********
袁峰是被饿醒的。
他饥肠辘辘地睁开眼睛,觉得自己饿得能吃两个和尚。
一看天色,糟糕,已经晚上了。
少林寺夜间是不供饭的,袁锋这几天经常饿得直突突。最开始还能强忍着,到最后会被饿得手脚发凉,饿急了连小孩都想吃。
不行,得赶紧起来,再不去吃点什么就会出人命了。
于是他很果决地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摸黑朝着少林寺后厨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半,袁峰想起自己碑文没抄完,赶紧拿起书卷看看记到了哪里。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写完了?!”他大惊失色,“谁写的?!字还这么好看!”
这人的字是秦国小篆,极为工整。袁峰看不懂书法,但是看笔锋力道就明白,这是一位厉害人物。
他对此人的字表示非常羡慕嫉妒还有恨。
“我也要练!”
袁峰气势汹汹地回去找芋头,但那和尚已经去休息了。没办法,只能将书卷放在他常待的地方,等他明日来收。
现在……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随便吃点啥都行啊……哪怕只是一个土豆!
他在厨房里饥肠辘辘地盲人摸象,觉得到处都黑黢黢的,也不晓得食物都放在哪里。
早知如此……真应该仔细来厨房探查一番……
就在他试图寻找土豆迷踪时,突然身后传来啪嗒一声,接着后脖颈一热。
袁峰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一只手瞬间捏住脖子,像拎兔子一样拎了起来。
厨房的灯火亮起,他看见主厨大和尚正在一脸震怒地瞪着他。
“你鬼鬼祟祟的,是要作甚!”
袁锋可怜兮兮地对着他抹泪。
“肚子饿……”
“你不知寺里的规矩吗!”
“……但是我饿……”袁锋抽泣了两声。
“你——”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罢了罢了。饿便饿了,做什么梁上君子。”大和尚叹口气,放开了他,“给你给你,回去吃吧。莫再偷鸡摸狗。”
他从橱柜里拿出一包糖饼,塞进袁峰手里。
师兄真是个好人。袁峰眼含热泪,抽了抽鼻子。
他哪里等得到回去,蹲在地上就开始狼吞虎咽。
主厨和尚是个十分肥胖的僧人,他一脸惊讶地看着袁峰差劲无比的吃相,以为他被饿了三天。
“慢点吃。”他声音隆隆地说,“没人同你抢。”
袁峰正用力往嘴里塞着饼,突然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吓得他差点把饼吐出来。
他以为是主厨师兄生气了,但抬头一看,师兄正转头看着别处,显然也是被吓到了。
“又开始了。”他哼哼道,“这个疯子。”
无云?!
袁峰的饼咬在嘴里,眼珠却飞快地转动。
他忽然觉得,这是个最好的套话时机。
“师兄!”袁峰做出一副谄媚的神态,抱着饼蹲到他身边,“你说的疯子……是无云师兄吗?”
“不是他还是我吗?”胖和尚瞪眼,“给我站起来吃。”
袁峰听话地起身,乖乖吃饼。吃着吃着,忽然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
“师兄,无云被关在哪里啊?”
“目前还在地牢。但他要再这么闹下去,关进达摩洞窟是迟早的事。”
“达摩洞窟?”
“昔日关血眼龙王萧沙之地。”胖和尚叹道,“自从龙王逃脱,少林便重修达摩洞,特请僧一行监工,增了数道机关阵法。若无云真的被关进去……只怕他这辈子也别想出来。”
袁峰被吓了一跳,心道这可不得了。他饼也不吃了,急慌慌就朝外面走。
“你去哪?”
“去……去睡觉……”
“胡扯!哪个僧僚在那边!你分明是想去探监无云!”
“别说出来!”袁峰一把捂住他的嘴,“这要是让我兄弟知道,一定会打死我的!”
“他已经知道了。”一个冷酷的声音在他身后道,“他也的确准备将你打死。说吧,你想怎么个死法?”
袁峰一愣,心生恐惧地转头。果然,唐糠裳正抱着手臂,冷冷地盯着他看。
“糖糖!”
袁峰猛虎落地式扑到他身边,滑下来抱紧了他修长的大腿。
“你就行行好!让我去看看吧!”
“那是个疯子!疯子!”唐糠裳把他拎起来,对着他大吼大叫,“你死了怎么办!你胳膊腿断了怎么办!你脑子木头刻的!一个疯子你也——”
袁峰猛地将一张饼塞进他嘴里,堵住了他后面的话。
唐糠裳一把将他贯在地上,嘴里咬着饼抬手就要暴打他。如果不是胖和尚拦着,袁峰这条命八成是先折在他手里了。
“你比无云像疯子多了……”袁峰哭道。
唐糠裳气得将嘴里的饼咬成了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