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踹开杨九天房门的时候，看到荼蘼正将碗递给阿九。而那个军爷坐在轮椅里，端着碗喝着里面的鲜血，大口地吞食。
听到他的声音，阿九一愣，放下了碗。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则用蒙着绷带的眼睛转向了袁峰。
“大师……”
“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袁峰直截了当地问，“说吧，我听着。”
阿九沉默了。一旁的飞羽原本抱着胳膊在旁观，这时候冷冷地瞥了袁峰一眼。
“滚。”他道，“赶紧的。”
“轮不到你在这指手画脚，该滚的是你。”袁峰道，“我跟他说话，没你插嘴的份。”
“大师，”荼蘼道，“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说了，我在跟他说话。”袁峰指着阿九道，“为什么他自己不说，非要你们替他说？他的嘴是跟眼睛一起烂了吗？”
荼蘼不住地摇头。阿九却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袁峰继续说。
“你还是人吗？那是你同门，你也做得出这样的事？”袁峰当即道，“我说过了，我来救你，为什么你还是要牵连无辜？你觉得我会心安理得地看着你为了不伤我，所以就杀别人？”
“大师，你别怪我。”阿九轻声道，“我也不想死。”
“所以就拿别人的命来成全自己？”袁峰觉得好笑，“那我呢，我呢？为什么不拿我的命？我好歹还是心甘情愿的！”
“玄寂……”
“没事，我现在已经不愿意了。”袁峰惨笑道，“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去管你的死活了，我累了。”
你的朋友们……不喜欢我，算计我，对我恶言相向。你自己隐瞒身份接近我，观察我，反反复复。我好像在你眼里，一直都没有什么坦诚相告的价值。
“你到底拿我当什么？”袁峰问，“你的事，与我商量过几次？你的心思，同我说过几回？你要什么我没给，我连命都给，可你好像有事情……就只会和你这些朋友说？”
哪一个不是我猜出来的，哪一个不是我后知后觉发现的。你从来都没主动跟我坦白过哪怕一句话。
“你的专情和中意，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吧？”袁峰问。
“大师，”荼蘼摇头道，“别再说了。”
“废什么话。依我看还是直接弄死他！”
飞羽朝着袁峰就走了过去。但袁峰也不躲，看着他抬起千机匣，对准自己的头。
“你动手吧。”袁峰道，“把我杀了，取我的血给他。也算是我最后的良心。”
他说着将衣领一扯，示意唐飞羽朝心脏上打。此时此刻，他觉得就算心脏被打穿，估计都不会比现在更寒心了。
无来由地，袁峰觉得自己和阿九很远，距离感如此明显。似乎彼此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连基本的共同语言也几乎没有。从遇见他开始，一切就都在听从他的摆布，跟着他的步调向前推动。
“我起初，只是想去唐门找我朋友。还有人等着我回少林。”他道，“可是你，我遇见了你，我的计划全被打乱了。我没有跟你抱怨过一句，你是怎么对待我的？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无休止地侵入自己的梦境，像是沾着糖霜的匕首，让人误以为刺入心脏也不疼。连得到自己都是强占，并非你情我愿。
“可恨我认贼为夫啊，”袁峰哂笑道，“我还真的觉得……你是我情缘，我们两情相悦。现在想想，我是被你给精神控制了吧？”
像驯化一样，一点一点地掌控在身边。到最后，连赴死都是甘之如饴的。
袁峰说着，走过去，双手撑住轮椅扶手，俯身靠近了阿九。
“还记得你说过我什么吗？”他问，“你说我是个会吃夫君的螳螂，说我水性杨花。这些话不只是玩笑吧？有几分是你真的这样认为的？”
阿九听着，抿住了嘴。他微微摇头，像是要否认，却被袁峰握住下巴抬起了头。
“杨九天，”袁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还有你们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怀疑，你死在洛道是我下的杀手？”
此言一出，整个屋子都静了。不论是荼蘼还是飞羽，都默不作声。但袁峰却已经明白了。
[他们的的确确，是这样猜测过的。]
自己一直都处在他们的安排和算计之中。而这些事，杨九天都是知情的。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不说。
“我真的，连值得你坦诚相待的价值都没有，是不是？”袁峰看着他的脸道，“即便是现在，我也只能看着这张根本就不属于你的脸，一次又一次……丢盔卸甲。”
他说着，慢慢放开杨九天，却猛地拿过桌子上的一杯药水，泼了他一脸。
“你的[情执]，我高攀不起。”袁峰道，“断情缘吧，杨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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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阿九一直想扯下脸上那张面具。但是没有办法，时辰不到，他就扯不下来。因此他始终无法以自己的身份面对袁峰。
袁峰的身上，有一股似有似无的桃花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爱喝桃花酒的缘故。每次阿九嗅到都觉得沁人心脾。
而此刻他又嗅到了这股桃花香。
但他却觉得不对劲。
“你……吃了什么？”阿九蒙着眼睛问，“玄寂，你吃了什么？”
“啊……”袁峰倒是反应了过来，“看来发作了啊……”
他喃喃着，却忽然跪了下来，竟是站不住，伏在了阿九的膝盖上。
“我这些天，一直在帮荼蘼整理草药……”袁峰枕着他的腿道，“我看到了药书……记载了羊藿……詹草……丁香肉桂等物……若是搭配合理，是有……”
他不再继续说了，而是闭上眼，握住了阿九的手。
荼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有些不忍心。
“都是迷心的东西。”他轻声道，“你是打算……以自己做药，还他自由身。”
“是啊……所以我偷偷准备了一些……打算他不配合就给他用……”袁峰呢喃道，“想不到……今日我会自己用……”
荼蘼不做声了。唐飞羽也叹了口气。他们很意外，意外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九，”荼蘼幽幽道，“你得帮帮他。”
阿九张了张口，神色很茫然，茫然的甚至有些痛苦。
“为什么……”他艰难道。
“你没办法推拒。”荼蘼道，“除非你想看着他被药效折磨致死。”
他说着，看了唐飞羽一眼，两个人很有默契地离开了屋子，关上了门。
袁峰睁着眼睛，跪在地上，枕着阿九的膝盖，静静地等着他的动作。但阿九没有动，他的脸色麻木而晦暗，看不出还有什么心绪，好像已经溃不成堤。
屋子里的桃花香越来越重。好半晌之后，阿九抬起手，摸了摸袁峰的脸。
“你要跟我断情缘吗？”他问。
“是。”袁峰道，“今夜之后，你我各走各的路。”
“好。”阿九点头道，“好。”
他站起身来，用尽全部力气俯身将袁峰拉起来，接着将他打横抱起，朝竹榻处走过去。
袁峰搂着他的脖颈，觉得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走的也很慢。心中忽然莫名地隐隐作痛，他抱紧了阿九的脖子。
“哥哥……”
其实很想再看看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此刻是否蒙尘。不过又庆幸屋子里太黑，什么也看不到。
帘子被缓缓放下。有人用食指点着他的手腕，一路滑着，直到停在手臂附着的那颗朱砂上。
“今日可以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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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娶你过门好不好？”隐约间，似乎有人在耳边问。
袁峰却轻轻摇头。
“算了吧。”他喃喃道，“我已经不想再做谁的小媳妇儿了。”
[情执]还给你。还彼此自由吧。
睁开眼的时候，袁峰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竹榻上，外面天光大亮，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将手遮在额头上，沉默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去看自己的手臂。那上面光洁如旧，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荼蘼说，如果两情相悦的话，就会自然消失。
两情相悦……
“是吗……”袁峰喃喃着，“这样啊。”
他躺着，没有动。过了一会后，他坐起身来，去拿自己的衣物。
去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袁峰觉得精神尚可。虽然修为气海已经见底，但是倒也没变得气息奄奄，不能自理。行为举止还是正常的，也没有特别累。
相反，还觉得很轻松，甚至是如释重负。
他站在院子里，发觉竹楼外很多花开了。有蝴蝶停于其上，采撷花蜜，看着非常美丽。
厨房里隐约有炊烟升起，大约是荼蘼在烧饭。其实他做的菜，袁峰觉得很香。
但他已经不打算再惊动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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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留信，没有道别。他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背着禅杖，独自离开了竹楼。
他走得并不快，身上是麻的，所以也不觉得疼。但就这样独自在古道上走着，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去寻车夫。
“听说塌方已经治理好了。可以行路了。”他听到有人在闲谈中说。
车夫还在老地方，迎来送往，给钱就走。袁峰来到他面前，翻了翻自己的钱袋，给了他一些铜板。
“我要去一趟唐门。”
“好说。”车夫道，“客官，上车就走。”
于是袁峰坐上了马车，靠在车上，等着车夫行路。他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神色倦怠起来。
“待会去吃点辣的。”他琢磨道。
马车动了。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还在七秀，谁也没有遇见，谁也没有碰到，兀自认真地要去唐门寻人。
这一回，那昔时停滞的齿轮，终于再度转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