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这个人,直觉一向很强。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苍云,就觉得他不太对劲。寻常人还罢了,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哪有什么[一见钟情],都不过是[蓄意接近]。
[是什么人派你来的?]袁峰问,[不然就告诉告诉我吧,这样你还能留个全尸。]
葬天枢被这话气得不轻,但他顾虑着虎视眈眈的薛九霄,只是咬牙切齿,却没有贸然行动。
但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葬天枢看了看那个坐在墙头上的军爷,忽然眯起眼睛,倒像是有了别的主意。
[这和尚是你情缘吧?]他忽然道,[你尝过他的滋味没有?]
[喂,]袁峰语气一下子就冷了,[我们在说正经事。]
[我趁他醉酒的时候,咬了他一口。]葬天枢贴近袁峰的脖颈对那人道,[啧,润得很。]
薛九霄一下子起身了。
葬天枢早有预谋,气息瞬变,手指一动便立刻对袁峰下了杀手,陌刀直朝他咽喉割去。
袁峰感觉到危险,瞬间开了罗汉金身。葬天枢一惊,未曾想这小子反应如此快,当即小轻功后退避开他。接着他只觉杀机临身,道一声不好,仰头一看,薛九霄银枪在手,已朝他刺了下来。
葬天枢急忙躲避,无奈巷子太小,避无可避,情急之下他使出盾立,甩出盾牌正对薛九霄。但后者显然料到他有这一手,一个侧翻便落在袁峰旁边。
[作茧自缚。]薛九霄道。
[嘁!]葬天枢愤怒地嘶了一声。接着他就将盾牌朝着薛九霄甩了过来。
后者一动不动,由着那盾打在护心镜上。盾牌反弹回去,而他毫发无损。葬天枢看着眼前泰然自若之人,不由得一阵胆寒,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薛九霄却不给他机会盘算。他持枪朝着葬天枢冲了上去。
袁峰一直站在旁边观战。他看得出九哥并没有全力以赴,只是不想给那人逃跑的机会。葬天枢太年轻,实战经验尚浅,显然不是对手,虽然袁峰觉得他是自乱了阵脚。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慌乱。
几回合下来,葬天枢疲惫不堪,被薛九霄一脚踹在墙壁上,瘫软地滑落在地。他吐了一口血,低垂着头不断喘气。
袁峰示意薛九霄先停手,走上前去半跪下来看着那个苍云。
[是谁派你来的?]袁峰问,[到底你们为什么想杀我?]
葬天枢不说话。薛九霄上前两步,一把卡住他的喉咙把他提起来。
葬天枢挣脱不开,浑身颤抖,鲜血不断从口中流出来。袁峰拍了拍薛九霄的手臂。他不想杀人,也不希望九哥杀人。如果他实在不肯说,可以把他关起来折磨,不要他的命。
薛九霄把他扔在地上,收回了手。
那苍云喘着气,却满脸震惊。
[你想对我用刑?]他难以置信道,[歹毒的和尚!你敢!]
[谁让你污蔑我,还意图对我动手动脚。]袁峰却道,[你别怕,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就是把你关起来折磨一下,直到你说真话为止。]
*********
葬天枢以为他只是威胁自己,谁知道他是真的说干就干。那两个人把他堵在巷子里头,用绳子捆了,嘴里塞了个铁球,又用缎带勒住,接下来就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起先打了他几下,但是他血性得很,宁死不从。后来袁峰觉得不能硬来,想了想就扒了他的靴子,捡一根鹅毛挠他脚心。
葬天枢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是这么个死法。不但挠他脚心,后面玄甲也扒了,开始挠腋下。这也不亚于极刑了,他痒不欲生,死去活来,几欲自戕。
[我说!我说!]他呜呜咽咽道。
[那就说。]
[是隐……隐元会……]
隐元会?袁峰一愣,隐元会杀我干什么?难不成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私生皇子吗?
[胡说八道。你不乖,要接受惩罚。]
[别别别别!大师我错了!我只是接了个悬赏!]葬天枢咬着铁球含糊不清道,[是隐元会的悬赏!暗中的命令!别的我都不知道了!我只想赚点酒钱而已!]
袁峰仍是不信,继续动刑,把他折磨得嚎啕大哭。但到最后翻来覆去的,也就这些话。
眼看着榨不出油水来了,也只能作罢。袁峰看了看那苍云气息奄奄的样子,一时觉得于心不忍。就找了找随身的口袋,取出一瓶药丢在了对方身上。
[既不想说幕后主使,也不勉强你。横竖估计他们还会派人来,你不说,自有人说。]袁峰道,[反正我算是见识到隐元会的耐心了。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他们。]
他说着,示意薛九霄解开绳子,放开了那个家伙。
那苍云丢盔卸甲,面色泛红,眼中还残留着屈辱和不甘心。袁峰心说你干嘛这么幽怨,我还啥都没干呢。
[快走吧,九哥。]他道,[再待下去,我怕他会要我对他负责。]
薛九霄点头。袁峰最后看了葬天枢一眼,绕过家伙离开了巷子。
薛九霄跟在他后面,但刚转身的时候,却停了下来。袁峰觉得奇怪,他转头一看,葬天枢竟伸出一只手,拉住了薛九霄盔甲下的衣摆。
[是你……你……]他断断续续地说,[是你吗?你?]
薛九霄看了看他,抬手抽回了衣服。
[我不认识你。]
葬天枢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似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但薛九霄却转过头,迈动脚步准备离开。
[你……比从前……变了很多……]葬天枢在他身后道。
薛九霄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再一次望着坐在地上那个人。他的眼神很淡,隐隐透着一丝疑惑,却又转瞬即逝。
[你我真的不相识。]薛九霄转身说着便离开了,[只怕你认错了人。]
袁峰跟着薛九霄一路走到巷子口。临了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苍云,葬天枢依然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看他这样子,袁峰想了想,一边走一边拍了拍薛九霄。
[九哥,你真的不认识那个人吗?]
薛九霄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但袁峰却不知道,他是不想说,还是真的想不起来?总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九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袁峰低声问。
[我有许多事瞒着你。]薛九霄轻声回答,[一些你知晓,一些你不知。大约,我也没有事事告知你的必要。]
[那你知道隐元会为什么要追杀我吗?]
[我不知道。]
[九哥,]袁峰沉思了一下,[你为什么要来长安?]
[来找一个人。]
[找到了吗?]
[没有。]薛九霄吸了口气,[我失策了。来晚了。]
袁峰很想再问问,但是他却没问出口。
心里突然很不舒服,而且越来越不舒服。连日来许多事沉淀,来不及爆发的情绪一瞬间全部堵在心里。何时能回家,如何回家,一切都是未知。
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乱撞。心中郁结难消。袁峰看着薛九霄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打他。
[你能多说一些吗,你就这么吝啬告诉我,]袁峰很火地说,[我想把你打一顿,让我看看你其他的表情,哪怕是痛苦点的都行。]
[话不能乱说。]薛九霄突然道。
他转过身停了下来。袁峰也停下来,抬头看着他。过了一会,薛九霄抬起一只手,慢慢扣住袁峰的脖颈,拇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像在安抚他暴躁的情绪。
[我带你去西市走走吧。]薛九霄对他道,[然后,我送你回少林。]
[可是……]
[接下来的路,我得自己走。带上你,会耽搁许多事。]薛九霄道。[不过你放心,有关于你的事,我会传书给你。]
袁峰想了想,还是点点头,跟了上去。
*********
那一个下午,他跟着薛九霄,沿着集市已经逛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线又走了一遍。
一路走着,两人却相对无言。袁峰觉得应该多跟他说说话,不然一会分别了,就没得说了。
[九哥,你之后打算做什么?]他没话找话地问。
[继续找人。]薛九霄道,[他,还有他相关的事,都须解决。]
[你要找……什么人呢?]
[你还是不问得好。]
他既这样说,袁峰也就哑口无言了。他知道薛九霄的性子,不想说的绝对不会再说,问也只会自讨没趣。
两个人又沉默起来。他们在西市上走着走着,过了一会,薛九霄忽然转身,说要去给他买糖葫芦。
[你在此地等我,不要离开。]
袁峰眉头一皱,心说你占我便宜?
但薛九霄真的就只是去买了一只糖葫芦。他把那东西递给袁峰,看着他接过来咬了一口。
[好吃吗?]他问。
[好吃。]
[真的?]
[真的。]
[那个苍云真的咬了你一口吗?]
[没有。]
袁峰正吃着,突然听出来不对劲了。
[你诈我?]他不高兴道,[九哥,你竟然诈我。]
[没有。]
[找打!]
袁峰很生气,觉得不打他一顿对不起自己。但这时,薛九霄却抬起手,擦了擦他嘴角的糖霜。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他说。
[什么事?]
[我其实,已经死了。]
**********
魂虚之内,袁峰忽然愣了一下。
他转头去看旁边的杨九天,那个人却只是看着,默不作声。
为什么自己会忘记这些事呢……袁峰有些不解。
但他也没有多言,而是继续观测那旧时之事。
**********
在那集市上,那手持糖葫芦的和尚显然没有料到面前的军爷会这样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但其实袁峰记得唐魈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他说这位大军爷,都死了三十几年了。
[你不是活人吗……]袁峰小声问。
[也许不算。]
[那你回返人间……为了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
因为不记得,才要去寻前尘旧事。记忆是闪回的,多重镜像交织在一起,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一个人策马追逐,沿着那柳树的剪影穿梭而过,却也不过是卖花人眼中一位远行客。
[你要去查一个真相吗?]袁峰问。
[是。]
[那之后呢?]
薛九霄闻言,张了张口,却好像回答不出。他沉默了良久,才勉强吐出几个字。
[我不知道。]
[不知道?]袁峰诧异了,[你——不知道?那你——]
他想说那你死而复生的意义何在,突然又说不出来。他觉得这样问太失礼了,而且……这也是一个过于沉重的话题。
但薛九霄却显然看穿了他想问什么。两个人站在东西市交界的朱雀街上,远远看着巍峨的皇城。它明明就在眼前,却难以入内。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孤魂野鬼这种东西,往往是因为有执念,才停留在世间。]薛九霄对袁峰说,[三千世界,未必只有人间这一处所在。但它们依旧选择徘徊。我想,我魂魄还能召回,定是因为我有执念。虽然我不记得这执念是什么。但或许找回我的死因,能让我想起什么东西。]
[你若还有记忆,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我是记得,但我总觉得,那记忆不像是我的。]薛九霄迟疑道,[就像是虚假的,包括这副身体。]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张开五指又并拢。最后他叹了口气。
[我真的叫薛九霄吗?]他突然说,[在你说出口之前,我并不知我叫什么名字。但我又觉得,这就是我的名字。]
[你……难道你不叫薛九霄?]袁峰吓得张口结舌,[九哥……你……]
[我从未说过我的名字。]他看着袁峰道,[没人告诉我,我叫什么。我在苗疆醒来,举目皆是一片荒凉地。然后我自己一步步走回洛阳。]
袁峰愕然,呆愣愣地看着他。薛九霄看到他这副模样,微微蹙眉,却又摇头。
[你问我之后作何打算。我无法回答。]他淡淡道,[或许,执念消除,我就再次化为一抔黄土了。毕竟我已经死了。死而复生,逆天而行,怎会没有代价。]
他说着,仰头看着天空。湛蓝的苍穹映在他墨色的瞳孔里,浸染了一片灰黑色。
[我会灰飞烟灭吗?]他自言自语一样问着,[或许会吧,这样最好。从此意识不存,天地之间再没有我这个人。尘归尘,土归土。]
[尘是归不了土的,]袁峰对他说,[能归的,只有执念。]
薛九霄转头看他,袁峰也看着他,却又垂下了眼帘。眼角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他露出一个苦笑,撩起袖子胡乱擦着眼睛,虽然无济于事。
[我不希望你灰飞烟灭,]他低声道,[九哥……其实我……我对你……]
[话不要乱说。]薛九霄却打断了他,[别哭。]
袁峰还想说什么,但薛九霄抬起手,轻轻擦着他的眼睑,不给他机会开口说。
[别说,别说。]他喃喃道,[我非良人,不值得交付。]
袁峰叹了口气。
[真是不能跟着你。]他道,[跟着你,只会伤心。]
[阴间本就是一个冷漠伤心地。]薛九霄擦了擦他的脸,[而我是那里来的人。]
袁峰不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句话,说[我与你之间,隔着一座奈何桥,一条忘川水]。以前他觉得恶俗,现在他觉得或许那种痛苦,非经历过不能有。
梦里人渡江而过,自己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生死之隔,隔出了太多难以逾越的沟壑。
[你还是继续活着的好。]袁峰说,[我宁可再也见不到你,也希望你活着。]
[永远见不到的人,和死了有何区别?]
[怎么可能没区别啊!]袁峰哭笑不得,[知道你活着就行了啊!就安心了啊!]
[但我想回去。]薛九霄对他说,[我总觉得……在那个地方,那片死寂之处,更安心。]
[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的?]袁峰问,[是什么能让你觉得死了比活着还好?]
薛九霄顿了半晌。他半眯起眼睛,又渐渐睁开。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讲,如何?]
[好。]袁峰哂笑了一声,[这样很好。至少我还能有所期待。]
[去那边吧。]薛九霄指了指集市,[买些干粮,给你路上吃。]
他朝着集市走了过去。袁峰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是跟着他,看他的背影,追他的脚步。而他几乎从未停下来过,那双眼睛也不曾真正聚焦到自己身上。
袁峰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又觉得,下次见面再说吧。然后就能给自己找个借口,再去寻他。
这样想着,袁峰朝着他伸出手,想去拍他的肩膀。薛九霄却一个转身过了街角,袁峰的手只触碰到虚无,尴尬地停在半空。
他什么都没有抓到,一瞬间就错过了。薛九霄见他愣在一旁,对他的反应感到奇怪。他站在一处摊子前招呼袁峰,示意他过来。
袁峰却没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他总觉得这个场面似乎发生过,但那只是很模糊的一瞬,只显露了一下,就踪迹全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