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找之人就在西市一处围墙外。那老头子仙风道骨,相貌清奇,面前展开一幅画卷,捻须轻酌一杯好酒。
想起那苍云醉醺醺的模样,袁峰自认未必会比他运气好。但他仍旧起手施礼,问老人要了一杯酒,打算赌一把。
那布衫老人看了看他,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摆了三杯酒。第一杯寡淡,第二杯香醇,第三杯醉生梦死。三杯入腹,袁峰已经晕了,他糊里糊涂地朝着画轴行礼,说多谢施主,小僧告辞。
完了……喝多了……袁峰走路晃的像扭麻花,神魂颠倒,颠三倒四。他歪歪扭扭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这精神恍惚的的状态什么时候消失。
就在他摆着手臂像精神病一样晃过街角的时候,他看到那个被他打过的丐帮,好像正蹲在路口,面前放着个破碗,正在吆喝。
[各位大爷大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有钱的赏点吧,有吃的也赏点吧!好人一生平安!]
袁峰停了下来。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对方,很奇怪这个人刚刚明明不在这个地方,好像在东市来着,怎么这又跑西市来了?难不成有两个他?
人一旦喝多,就彻底傻掉了。其实人家丐帮本来就在西市,结果袁峰醉得神志不清,已经全记混了。
他歪着头用充血的眼珠子看着那个丐帮,那个丐帮也看着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袁峰醉醺醺地抬起禅杖就要打他。丐帮一惊,怒极反笑。
[哟呵!又是你!]他把碗一摔,提了提裤子撸一把鼻子,[怎么的?你还打上瘾了是吧?你也不想想,这年头谁敢跟丐帮叫嚣?你一个和尚喝多了还想打醉拳咋的,知道不知道这是爷爷的权利!]
说罢,都不给袁峰解释的机会,直接上手敦敦敦把袁峰敦到一边去玩泥巴。
其实他打的不重,毕竟天子地盘,没法撒野。但是袁峰喝的酩酊大醉,后劲十足,这一趴下去就再没起来。
这下丐帮慌了。他以为袁峰讹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着那边守城侍卫巡逻将至,那丐帮急中生智,把胸一捂,哀嚎一声,直接躺在了袁峰旁边。
守卫们本来并未注意到他,结果却被他一声叫喊吓了一跳,居然就过来了。他们看着地上趴着一个破军和尚,旁边仰天躺着一个破虏丐帮,以为他们俩是食物中毒,赶紧派人去拿粪水来洗胃灌肠。
袁峰听到他们去拿粪水,眼睛都急红了,无奈酒劲太大,还晕的不行,根本动弹不得。倒是那丐帮,一听到要拿粪水灌他,吓得整个丐都不好了,直躺在地上哼唧。
[哎哟哎哟!几位守城大哥给我做主啊!]他哀叫道,[都是这贼秃不识好歹!将我打伤,却自行先摔了,还道是我伤了他性命!]
[此话何意?]守卫们道,[速速讲来!]
只见那丐帮伏地道——[自小生寒门,华盖覆灾星。父母养不得,弃我老君山。漂泊洞庭湖,饥餐饮风露。幸得尹君怜,收我门下子。传我打狗棒,授我降龙掌。一日修为满,下山独历练。山路行中途,盘缠却遭窃。流落西市里,乞讨度闲时。欲回君山岛,却遇行恶僧。这僧欺人短,与我两不合。一杖打我眼,一拳伤我身。却道因缘皆是我,己将善恶向沉沦。若行歧路化罪业,何必生灭入沙门!恶僧呀恶僧,你当真是个歹人!]
我去,你流批!袁峰气得酒劲全消,双手撑地,像做俯卧撑一样直接爬起来了。那丐帮显然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好了,一下子也站了起来。两个人又开始大眼瞪小眼,小眼干瞪眼。
[你编瞎话都不带打草稿的!]袁峰大怒,[滥情野史看多了吧!你这个臭要饭的!]
[都是要饭的!谁比谁高贵!]丐帮也怒了,[你想打架是吧!]
[你们两个!]那守卫怒喝一声,吓了他们一跳,[皇城之下,岂容你二人撒野!若无事便速速退开!再纠缠不休,休怪我等抓你二人进牢狱!]
[不敢,不敢。]那丐帮马上换了一副面孔,礼貌地对着守卫作揖,[守卫大哥,您请,您请。]
袁峰看着那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去,仍旧有条不紊地巡逻。他朝着丐帮冷笑一声。
[看看你的嘴脸。]
[就这嘴脸,你能咋地!]丐帮一脸痞相,狠狠啐了他一口,[小秃驴,别惹事,不然敦了你!]
袁峰只看着他冷笑,却不说话。就在这时,他借着醉意,却突然看到那丐帮背后趴着一个小女孩,表情阴沉,七窍流血,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他看得一愣,却看到那丐帮后退两步,撩起松狮头的刘海瞪着眼珠子看着自己。袁峰更吃惊了,那丐帮却上前两步抓住了他的肩膀。
[那和尚,你的眼珠子怎么突然变红了?]他一脸害怕,[你不是鬼吧……]
[我不是鬼,鬼在你后背上,]袁峰没好气地说,[我说,你是不杀过人?就……一个小女孩。]
[没有啊……]丐帮浑身发抖地说,[你是不是看错了……你不要吓我……]
袁峰甩了甩头颅,又朝着他的后背看去,这一次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有什么特异功能。但反正自己遇到的灵异事也不少……有时能看见有时看不见,他自己控制不了。
但是他总觉得,大白天见鬼,不是个好兆头。
[不好。]袁峰突然陷入了沉思,[这是个问题。我应该去找个人看看。]
[你在说啥呢?]丐帮更恐惧了,[那和尚……我怕鬼,你要是那西域来的驱鬼的降头僧,就当我之前说的话是放屁,之前干的事是在拉屎。你大师有大量,放过我吧。]
[看看你的嘴脸!]袁峰气得给了他两巴掌,[惹到你了叫我贼秃,被我吓到了就叫我大师,完蛋玩应!]
真是没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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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就这样,袁峰认识了这个丐帮。长日漫漫,已近黄昏。反正也是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他们俩干脆组团坐在拐角要饭,有人扔钱就说声谢谢,没人给就聊天。
原来这个丐哥是刚出山,下来游玩,结果钱被人偷了,只能沦落成乞丐,求盘缠回家。袁峰听得沉默,想了想,又给了他三个铜钱。丐帮却说不要了,大和尚你也没有收入来源,便自己留着吧。他二人经此一事,忽觉彼此是个好人,忍不住两厢携手,共看夕阳。
[你叫什么名字?]袁峰问他。
[我叫丐焦贩。]
等等……丐焦贩?!不就是早先那个给唐糠裳送信的那个丐帮——
[是你啊!]
[啊?]丐焦贩一脸茫然,[我咋地了?]
[你不认识我?]袁峰指着自己问,[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丐焦贩心说我还真不记得了。袁峰把上次他送信的事说了一遍,他还是一脸茫然,眉头很费劲地皱了起来,显然记忆容量不太足够他立刻搜索。
[真不太记得了……]他道,[但又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袁峰恶狠狠地把他啐了一顿,又毫不客气地取笑他的名字。
[你咋不叫丐火锅呢?]他嗤笑道,[丐焦贩。成,你真有特色。]
[我真的叫丐焦贩。]丐焦贩不满地说,[我没名字,天生克父妨母,烂命一条。帮主说,绰号取的贱一点,好养活。]
袁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这么消极。存在即是道理。贫僧法号玄寂,敢问如何称呼?]
[你叫我小贩就行。]
[……哦。]
夕阳的余晖照应在他们两人身上,一片暖暖的金红色。袁峰转头去看城楼,击鼓人已经准备就绪,待时辰到了就要奏响闭门鼓。西市打烊,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巡逻守卫也开始驱逐行人。眼看着,宵禁就要开始了。
[该走了。再不走,咱们就真有牢狱之灾了。]袁峰道。
[好。]丐帮点头,[这几日我都在西市,大师你得空可以来寻我。长日漫漫,好寂寞。]
[你还是多要点钱赶紧回家吧。]袁峰将一贯铜钱硬塞给他,[拿着吧。钱财对出家人来讲乃是身外之物。更何况也不是我自己的。]
[那就谢过大师了!好和尚一生平安!]
正说着,上空却传来鹰隼的鸣叫声。袁峰抬头看到一只巨大的隼盘旋在西市上空,迎着夕阳不断嘶鸣。丐焦贩和他一起仰头看着,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是栖夜。]他感叹地说,[我们老大的隼。]
[你们老大?]
[是啊,我们老大。也是我的大恩人。]丐焦贩居然揩起了眼泪,[可惜早些年老大给人伤了眼睛,视力不好了,便养了这只隼解闷。如今这隼竟成了老大的眼,能和老大神思相通。]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袁峰也感叹了一声,[不知你们老大是何人?]
[宗岩迹。]
[宗岩迹?]袁峰大惊失色,[江湖杀手榜——那位榜首大哥?]
[这我不知道。]丐焦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刚下山,啥也不晓得。我跟老大也没太多交集,不过从小受过他一些恩惠,一直铭刻在心。]
[他的隼在这,那岂不是他——他也——]
[哎,你太看得起一个半瞎子了。]丐帮摆手,[老大在琉璃岛足不出户,只放了这栖夜出来探探消息。你要对他感兴趣,改日去君山,我为你引荐——]
[不不不不不用麻烦了。]袁峰十动然拒,[话说你的鸟呢?你也应该有的吧?]
丐焦贩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挠了挠他那凌乱又蓬松的头发。然后袁峰眼睁睁看着他从头发里拿出一只又小又丑的灰黑色雏鸟。这只小鸟简直太难看了,光秃秃的,还皱巴巴,灰头土脸,一看就是劣质货。
[我一个小丐帮……么地位……么实力……连鸟都是最近才搞到的……]丐哥哭丧着脸,很是伤心,[这是我可怜的小黑崽,刚孵出来不久。体弱多病的,不晓得能不能养大。]
[哎,别难过。现在看着是丑雏鸟,谁知道日后能不能长成一只大雕呢。]袁峰安慰他,[说不定还是双骑。你要看开。]
[……大师我觉得你讲的话让人想入非非……]
[给我滚蛋!]
袁峰踹了他一脚算是道别。丐焦贩在他身后挥手,袁峰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在路上的时候,上空的鹰隼盘旋不已,突然徐徐落下来,靠近了袁峰。
于是袁峰抬起手臂,让它落在自己胳膊上。那只隼沉甸甸的,很通人性,黑亮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袁峰,像是在观察他。
再厉害的隼,也都是从雏鸟进化而来。何必去嘲笑一只未长成的小鸟呢。袁峰想着,伸手抚摸着那只鹰隼的羽毛。那隼看了看他,突然威胁地张开了嘴,叫了几声。
[别叫,我不会伤你。]袁峰对它道,[如果你真是宗岩迹的隼,接近我只会显得你目的不纯。不管是谁让你来的,告诉他,我除了怕鬼,别的都不怕。]
那只隼叫了一声,振翅飞上了高空。袁峰觉得手臂一轻,莫名的畅快,心里也没有了先前的凝重感。他一路走一路沉思着,直到回了客栈。
但刚一进屋,他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接着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那个人穿了一身崭新的盔甲,袁峰隐约认识,好像是……朔雪。
又名【一夜楼兰】。
[去哪了?]薛九霄问。
[去东市和西市了啊,不是你让我去逛逛的?]袁峰疑惑道,[怎么了?]
[遇见了谁?]
[遇见了一个苍云,一个丐帮……我想想……]
[离他们远点。]
[为什么啊?]
[因为,]薛九霄捏着他的手更用力了,[我不准。]
你不准?袁峰觉得好笑,你为什么不准?这是不是有点……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九哥为什么不准啊?]他笑着问,[难不成,是怕我被别人拐跑了?]
嗙地一声,门被骤然关上,而他则被那人拽了过去,一下子抵在了墙壁上。
[不准,就是不准。]他低声道,[没有原因。]
[站在什么立场呢?]袁峰看着他问。
他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生气?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不过他生起气来的样子,倒是和平时不太一样。袁峰觉得很有意思。
他想逗逗薛九霄。但下一刻,那张脸却忽然靠近,那眼神摄人心魄,浑身都透着一股寒意。
昆仑雪一样的男人……袁峰想着,却没有闭眼。他想看看这个人要做什么。
但就在快贴近他嘴唇的一刻,薛九霄忽然顿住了。他的腮颊动了动,慢慢起身,放开了袁峰。
之后他后退几步,站定后才看着袁峰,嘴唇却轻动,吐出了两个字。
[妖孽。]
袁峰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而且还是……他。不知为何,他很喜欢薛九霄这么说自己。
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杯茶,茶水很烫,被他端起来吹了吹,慢慢地喝了几口。
[九哥,明天有空吗?]袁峰问。
[有。怎么?]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今天遇到了一些人。]袁峰喝了口茶,却被烫到了舌头,[我有种预感,明天说不定会有一场好戏。]
他咂咂嘴,想着是不是去找点冰块。但这时薛九霄却走了过来,抬起了那戴着护甲的手,捧住了袁峰的脸。
他的拇指摩挲着袁峰的下唇,轻轻下压。袁峰缓缓张口,那冰凉的手甲便压在了舌头上,缓解了舌苔的疼痛。
[刚刚擦过。]薛九霄道,[干净的。]
[嗯。]
舌尖上的触感凉凉的。袁峰看着他,却又笑了。
他抬起手臂,食指抵在薛九霄的腕部,一路沿着盔甲向上划到了手肘。
妖孽。他听到那人又说了一句,立刻开心地笑弯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