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病榻情深

此夜,湘云人卧于翠云轩,魂却游于潇湘馆。

身陷在锦衾绣褥之间,只觉着自己一会儿浮于滚烫的云端,一会儿又坠入冰凉的河川。阖上眼,便是昨日黄昏,黛玉立在花影之下,那欲说还休的眉眼,那轻轻一转便避开她目光的侧影,在她心头来回地碾。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烧成了一团无名的火。

这火,从心中一直烧到四肢百骸,将她烧得人事不省。

朦胧中,似有人声嘈杂,又有药气侵入鼻息。她费力睁开一线眼缝,帐外人影晃动,模模糊糊的,瞧不真切。罢了,她想,这大抵就是病中的光景了。

也不知过了几时,忽有一缕清冷的幽香,似是雨后新竹,悄然钻入这混沌的病榻间。这香气,她是再熟悉也没有的。

湘云心头一动,挣扎着侧过脸去。

果见床前来了一位神仙似的妹妹。眉尖若蹙,眼含秋水,不是黛玉是谁?

她以为是梦,便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

黛玉见她醒了,悬着的一颗心暂且落回了原处。方才在门外听见太医说她“忧思过度,郁结于心”,黛玉的心便咯噔一下,不知是何缘故,只觉着那“忧思”二字,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此刻见她面色潮红,双眸却清亮,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心底又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怎么就这样看着我?可是烧糊涂了,连我也不认得了?”黛玉说着,便伸出手去,探她额上的温度。

那手纤巧微凉,覆在滚热的额上,说不出的熨帖。

湘云这才信了,这不是梦。她捉住黛玉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掌中,声音是烧坏了的沙哑:“林姐姐……你竟来了。”

“我再不来,你这小蹄子是不是就预备着病给天看了?”黛玉嗔她,一面抽出帕子,替她拭去鬓边的汗珠。那动作,是湘云在梦里也未曾见过的温存。

湘云由着她擦,忽然就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病中的憨态:“林姐姐,你待我真好。要是能日日如此,时时如此,我便是病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一句话,说得黛玉心口发紧,拿着帕子的手也停了。

“浑说什么,”她斥道,“病好了,自然也是如此。”

“骗人。”湘云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你素日里的端方架子呢?你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规矩呢?病好了,你我之间,便又隔了一层窗户纸,看得见,摸不着,岂不更急人?”

黛玉被她这番直白的话说得耳根发烫,反诘道:“谁离你远了?分明是你自己东想西想,拿话堵我。”

“那好,”湘云拽着她的手,怎么也不放,“林姐姐,我问你一句话,你得拿真心回我。”

“你说。”

湘云一双眼,此刻亮得惊人,她盯着黛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心里……可有我?”

满室静寂。

只听得见窗外风拂翠竹的飒飒声,与两人的心跳声。

黛玉怔住了。换作平日,她有一万句“读《西厢》的淫词艳曲,学了这些不成体统的话”来回敬,可今日,对着这张病中憔悴却又无比执拗的脸,那些刻薄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避开湘云的目光,只低头数着被角上的缠枝莲纹样,嘴里轻声应付:“你这傻丫头,问的什么疯话?咱们是姐妹,我心里自然有你。”

“我问的不是姐妹!”湘云猛地坐起身,因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却仍是死死拉着黛玉不放,“林姐姐,你心里明镜似的,何苦拿这话来搪塞我?”

黛玉被她看得心慌意乱,正要起身,却被湘云一把抱住了腰。

“别走!你若走了,我这病,怕是一辈子也别想好了。”

“胡说八道!”黛玉又气又急,哭笑不得,“普天之下,哪有你这样拿自己的身子不当事的?”

“谁作不当事了?”湘云将脸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却透着认真,“太医的话,姐姐也听见了,他说我忧思成疾。姐姐,我的忧,我的思,为了哪个,难道你猜不着么?”

黛玉只觉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她咬着下唇,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恰在此时,帘栊一响,翠缕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见此光景,也吓了一跳,忙道:“姑娘,该吃药了。”

黛玉闻言,如蒙大赦,忙推开湘云,接过药碗:“我来喂她。”

湘云见她不答,心头虽有失落,但见她亲手喂药,那失落里又生出几分甜意来。她便乖乖张嘴,由着黛玉一匙一匙地喂。

那药汁黑稠如墨,甫入喉舌,便是一股黄连的苦意直冲天灵,搅得人五内翻腾。

湘云才饮了半盏,一双秀眉便紧紧蹙起,拧成个疙瘩,口中只道:“好苦,好苦!”

黛玉坐在床沿,手中端着那只填白地青花的药碗,见她这般模样,心头生出几分软意,声音也温了三分:“我的好妹妹,此所谓良药苦口。你且忍一忍,将这碗喝尽了,我寻颗上好的蜜饯与你含着,那苦味自然就散了。”

病中的湘云,眼目本有些昏沉,听见这话,霎时亮了,漾开一圈光。她瞅着黛玉,偏要撒娇:“旁人寻的我不要,我偏要林姐姐亲手剥给我吃。”

黛玉闻言,心中是何滋味?似春水化冻,又似夏雨突降,千般念头,万种情愫,都滚作一团,最后只化作唇边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应道:“罢了,罢了,依你的就是。”

一碗药总算见了底。黛玉果然起身,从桌上琉璃碟里拣了颗金灿灿的福橘。她那双本是题诗作画、抚琴弄弦的纤纤玉指,此刻却为湘云,慢条斯理,剥开那微凉的橘皮。橘囊的清气,混着药草的余味,在屋里弥漫开来。

她将一瓣莹润的橘肉,送进湘云口中。

湘云含着那甘甜的汁水,只觉满腔的苦涩都被这一点甜意压了下去。她却不就此作罢,忽然伸手,捉住了黛玉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那手腕清瘦,腕骨伶仃,握在掌中只一小把。

黛玉一惊,正要抽手,却见湘云低头,用指尖在她温热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来。

黛玉的脸“腾”地烧起来,从面颊到耳根,一片绯红。那是个什么字,她认得,湘云也认得,正是个“爱”字。

“云儿,你……”她想挣脱,湘云反倒握得愈发紧了。

“林姐姐,”湘云抬起头,病中愈显清亮的眼眸直直望着她,“我知道你是个通透人,世上许多事,你一看便知,许多话,你不说便懂。可我不是你,我素来是个直肠子,心里有了话,若不倒出来,真真能把我憋死。”

黛玉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几竿瘦竹:“你身上还有热,先歇息,等病全好了,我们再说闲话。”

“不,我就要此刻说。”湘云的性子竟执拗起来,“林姐姐,我心悦你。并非姊妹间那种怜惜之情,是……是想与你一处,听晨钟暮鼓,看日升月落,直至白头的那种喜欢。”

这几句话,如平地惊雷,炸得黛玉天旋地转,她端着空药碗的手,竟有些不稳,碗沿磕着托碟,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她早就察觉湘云的心思,自己对湘云,又何尝不是百般牵挂,万分在意?可真当这层窗纸被捅破,那话语**裸摆在面前时,她反倒怕了,乱了。

“你……你烧糊掉了,”她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笑来,“净说些胡话。”

“我一个字也未说混。”湘云定定看她,“林姐姐,你敢摸着自己的心口说,你待我,与待府中其他姊妹,是一样的么?你对我,就真没有半分别样的心思?”

黛玉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

见她这副光景,湘云反倒笑了,那笑意几分了然,几分得意:“我就晓得,姐姐心里是有我的。”

“你……你从何晓得?”黛玉脱口便问,问完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湘云得意地眨了眨眼:“姐姐看我的眼神,如何骗得了人?况且,你总记着我爱吃什么,厌看什么书,便是我醉后随口一句痴话,你也听在心里,记到如今。林姐姐,你这份心,何曾给过第二个人?”

字字句句,皆是诛心之言。黛玉被她说中心事,又羞又恼,站起身来:“史湘云,你给我住口!”

“我偏不。”湘云笑嘻嘻的,全无惧色,“除非林姐姐亲口认了,说你心里也有我。”

“你!”黛玉气得转身,“疯言疯语,我不理你了!”

“别走!”湘云见她真要走,心里一急,也不顾身上酸软,挣扎着便要坐起。这一动,只觉头晕眼花,身子一歪,险些从床沿栽下去。

黛玉听得身后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气恼,急忙转身扶住她:“你这是做什么!命都不要了?”

湘云顺势趴在她怀里,脸埋在她肩窝,声音闷闷的:“林姐姐若是走了,我这样活着也没趣,还不如方才一头摔死,倒干净。”

“胡说!”黛玉心疼得无以复加,伸手将她揽紧,“你只管好生躺着,我不走,不走就是了。”

湘云这才乖乖躺回去,却仍旧攥着她的手不放:“姐姐,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人言,怕俗世,怕这伦常纲纪。可是人生在世,如蜉蝣寄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何其苦短?若连一份真心真意都要藏着掖着,眼睁睁看它错过,岂不是白来这红尘一趟?”

黛玉沉默许久,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与呼吸。终究,她轻轻开口:“傻丫头,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我皆是女儿之身……”

“女儿身又如何?”湘云截断她的话,眼中光亮,“管他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盟,我都不稀罕!我只知我心悦你,想与你长相厮守。林姐姐,难道你就真的一点不动心?”

黛玉望着她那双明澈如秋水的眼睛,所有辩驳的话都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口。她又叹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力:“云儿,你叫我……如何是好?”

正是残秋时节,那翠云轩窗外的几竿翠竹,也被秋风染上了几分萧索之意。屋里药气混着淡淡的脂粉香,湘云半倚在引枕上,一双眼只望着对面坐着的人。

黛玉那素日里总锁着的眉尖,此刻见了湘云憨态,竟是难得地舒展了几分。湘云心头一热,那没说完的话便又涌到嘴边来了:“好姐姐,便是我有千般不是,只一心待姐姐好,护着姐姐,再不叫人给姐姐半分闲气受。我若有半句谎言,便叫我……”

话未说完,已被黛玉截住。她伸出一根葱管般的手指,虚点着湘云,似嗔似笑:“你这傻丫头,又胡乱说什么誓。你自己还是个孩子,三天两头便要淘气闯祸,惹得你叔叔婶子头疼,如何还能照看人?”

这话说得虽是数落,语声里却揉着无奈,怜惜。

湘云捉住那点着自己的手,反握在掌心里,脸上的神情,认真得叫人心折:“正是为此。姐姐素来是多心的人,身子又弱,禁不得半分风雨。我呢,你也是知道的,皮实,心也粗,是个实心肠的。咱们一冷一热,一动一静,凑在一处,岂不正好互补?”

她问得坦荡,一双眸子清亮如秋水,里面明明白白地映着黛玉的身影,再无旁人。

黛玉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烧得炽烈的执着,心里那最柔软的所在,终究是塌陷了。她想抽回手,那手却被湘云攥得紧。她想说几句淡话,喉间却似被什么堵住。

半晌,黛玉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有叹息,有认命,还有些许欢喜。她抬起另一只手,拢了拢湘云额前微乱的碎发,指尖触到那温热的皮肤。

“真真是个痴丫头。”

这语声轻得如同梦呓,眼波流转,那化不开的清愁底下,竟漾出脉脉的柔情。

湘云闻言,大喜过望,竟忘了形,将黛玉的手捧起来,在唇边虚印一记。动作又快又轻,如同蜻蜓点水。

黛玉的脸颊登时飞红,直烧到耳根,却没有挣开。

正在此时,只听屋外脚步声响,帘栊一动。黛玉心头一跳,急欲收手。湘云却反手一握,将她的手压在锦被底下,低声道:“慌什么?左不过是我的丫头罢了。”

话音未落,翠缕已打起帘子进来。她一眼瞥见自家姑娘与林姑娘两人姿势奇特,面色各异,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

这丫头也是个机灵的,立刻垂下眼帘,只当什么也未看见,恭恭敬敬地回话:“林姑娘,老太太那边打发人传话,请您过去用午膳呢。”

黛玉这才惊觉,日影已上窗纱,竟在此处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面起身,一面理了理衣,回头对湘云道,“你身上才好些,仔细歇着,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湘云哪里舍得,只眼巴巴地望着她,不肯松手:“姐姐,你方才应了我的……”

黛玉回身,凤眼一挑,故意板起脸:“病人要有病人的样子。躺着罢,哪里来这许多话?”

说罢,转身就走。行至门口,又不放心,回头添了一句:“药要按时吃。”

眼看着那清秀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湘云再也忍不住,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只是笑,那笑声清脆,全无半分病容。

翠缕端着药碗走近,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我的姑娘,您这病来得怪,好得怕是更快了。敢是林姑娘就是那剂对症的药?”

“你懂什么?”湘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张脸笑得通红,得意洋洋道,“这叫‘因祸得福’!”

且说黛玉出了翠云轩,只觉秋阳暖暖。紫鹃跟在身后,见她家姑娘双颊绯红,眼神游离,心中纳罕,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这般红,莫不是过了病气,也染了风寒?”

黛玉一惊,伸手抚摸自己滚烫的面颊,口中支吾:“没……没什么。”

“当真无事?”紫鹃何等眼力,见她神色,更觉可疑。

黛玉为了遮掩,忙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吩咐道:“对了,你去小厨房说一声,单给云丫头做几样清粥小菜送去。病人身子弱,吃不得油腻厚味。”

紫鹃答应了,心里却不住地嘀咕:我们姑娘素日里虽与史大姑娘要好,何曾这般体贴入微过?这里头只怕有缘故。

日影西斜,潇湘馆里静寂无人,唯闻风动竹梢之声。

黛玉独坐窗下,对着一卷摊开的诗稿出神。湘云那句“凑在一处,岂不正好”,一声声,一句句,总在耳边回响。

她先前那些孤高避世的念头,此刻竟显得可笑。

“罢了。”她忽地一笑,那笑意如春水破冰,霎时流淌开来。

黛玉提笔蘸墨,在那雪白的宣纸上,一挥而就,写下一首绝句:

素愁竟为多情扰,

从此不作潇湘悲。

愿同枕笼听秋雨,

不羡神仙与宝圭。

黛玉搁了笔,凝视着纸上墨迹,一展愁眉,竟是许久未有的舒怀一笑。

窗外,桂子香气被风送入,沁人心脾。她将那诗稿小心翼翼地折起,压在了一方端砚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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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潇湘云影
连载中雪径寻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