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残蝉噪晚,新雁惊寒的时节。大观园中梧桐叶落,积了一地金黄,风过处,萧萧飒飒,奏的是晚秋的清音。
史湘云手捏一卷诗稿,脚下踩着这厚厚一层落叶,那脆响竟也悦耳。她今日打扮得极是利落,月白绫衫,藕荷色罩甲,发间一支赤金点翠的簪子,益发衬得眉目英气,笑语爽然。她此行的去处,是那潇湘馆。
方转过沁芳桥,便听闻身后有清脆的唤声:“云姑娘这是要往何处去?这般急匆匆的。”
湘云回首,见是晴雯那标致人儿,正提着一具小巧的雕漆茶盘。
湘云心头一热,面上笑道:“我找林姐姐说话儿。昨儿还念叨着,她那里新得了一部诗集,说要与我同观,今日得了闲,便来搅扰她。”
晴雯拿帕子一掩口,那双眼睛却笑得弯弯的:“姑娘可来得巧了!林姑娘才刚还说呢,‘今日天气这般好,云丫头若再不来,我便要打发人去请了。’又怕姑娘空跑,一早便叫紫鹃将你最爱吃的糖蒸酥酪备下了。”她说着,故意将声音放低,凑近湘云耳边,“姑娘瞧,林姑娘这心里,除了宝姑娘,可不就时时惦记着你了?”
这句玩笑话说得湘云脸上飞红,心里却甜津津的。她佯嗔道:“好个小蹄子,越发惯会拿我打趣了!林姐姐素日心细如发,哪里是专为我一人?倒显得我轻狂了。”
两人说笑着,不一时便到了潇湘馆。只见一带翠竹,将那三间小舍掩映得越发清幽。湘云脚步放轻,掀帘而入,一股墨香混着药材的气息扑面而来。
窗下那张美人榻上,黛玉正斜着身子看书。秋光自碧纱窗漏进来,洒在她身上。她今日穿着件秋香色的杭绸对襟衫,罩着鸦青缎子掐花背心,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髻,只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素净到了极致,却也清雅到了极致。
听见脚步声,黛玉便抬起头来。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见了是湘云,霎时便水波流动,漾开了笑意:“我只道你恋着秋光,要将我这约给忘了呢。”
“哪里的话!”湘云早没了在外的拘束,几步走到榻前,挨着黛玉坐下,将手中的诗稿往旁边一搁,“林姐姐有命,莫说是区区秋光,便是天上降下刀子来,我也须得顶着过来的。”
黛玉被她逗得一笑,拿指尖戳她额头:“又开始疯言疯语。仔细让人听了去,说我带坏了你。”说罢,便将手中那卷书递过去,“喏,你瞧这本《花间集》,词采甚是秀丽,意境却也清远,颇可一读。”
湘云接过来,翻开几页,却见书页的天头地脚,满是蝇头小楷的批语,笔迹清隽,墨痕犹新。
她拣着一处细看,不由得击节赞叹:“林姐姐这批语,真真是字字珠玑!‘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姐姐批曰‘以景写情,字字清冷,然冷中自带一股韧劲,非亲历者不能道’。哎呀,可不是将我心里想说却说不出的话,都给点透了!”
黛玉唇边噙着笑,眼波里却有光彩:“你若爱看,改日我将这些批语另抄一份出来,你拿去就是了。”
“那敢情好!”湘云双眸放光,忽地想起自己来的正事,忙从袖中抽出那卷诗稿,递到黛玉面前,“林姐姐,这是我昨夜胡乱涂鸦的几首,你给我品品?”
黛玉含笑接过,便垂首认真看了起来。湘云便也得了空,只管侧着头端详她。只见她眉尖微蹙,时而颔首,时而沉吟。那专注的神情,竟比书上的诗句更引人。湘云想,这颦儿认真起来,真真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去。
“这首《秋兴》写得最好。”黛玉忽然开口,声音清楚,“尤其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句,意象极佳,只是……只是未免太过凄清了些。”
湘云赶忙凑过头去:“那依姐姐的意思,当如何修改才好?”
两人头挨着头,靠得极近。黛玉发间那股熟悉的香,直往湘云的鼻息里钻。她心头一阵乱跳,耳根子都烧了起来,黛玉后面说了些什么,竟听得不甚真切。
“……你看,”黛玉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已取过笔来,在纸边空白处写道,“不若改成‘休言秋景瑟,丹枫胜春朝’。既不违秋日之实,又添了豪情,岂不更好?”
“妙!妙极!”湘云回过神来,连声称赞,“还是林姐姐想得周全!我这脑子,就是通到底,作诗全凭一股子蛮劲,哪里及得上姐姐这般千回百转的心思。”
黛玉斜睨她一眼,那眼神似嗔似笑:“你这嘴,到底是夸我呢,还是编排你自己?”
“自然是真心实意地夸姐姐!”湘云脖子一梗,说得理直气壮,“这府里府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论文采风流,还属我们林姐姐独占鳌头!”
“贫嘴!”黛玉啐了一口,眼底的笑意却再也藏不住了。
恰在此时,紫鹃捧着点心进来了:“姑娘们,尝尝这新做的桂花糕。”
湘云一见那碟中晶莹剔透、点缀着金黄桂花的糕点,立时眉开眼笑:“哎呀,这正是我心心念念的!林姐姐,你可真是……”话到了唇边,她猛然住了口,脸颊腾地红了。
她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你可真是我的知己!”却又觉得有点孟浪了。
黛玉含笑看她,也不点破,只亲手为她斟了杯热茶递过去:“快吃吧,仔细凉了,克化不动。”
湘云接过茶盏,指尖无意中碰触到黛玉的手。那肌肤的触感,凉润细腻,偏又带着温度。湘云心口一颤,急忙收回手,再看黛玉,却见她神色如常,好似方才的触碰不过是风拂过叶,全无痕迹。
却见窗外,秋光烂漫,潇湘馆那几竿翠竹,也被西风染上了几分温暖之意。日光自疏落的竹影间筛下,在窗纱上明明灭灭,恰如人心,变幻无定。
黛玉歪在榻上,眼波一转,望向一旁正低头摆弄络子的湘云。
“对了,”黛玉好似忽又记起一事,“你前日不还说,想寻一部《楚辞》的善本注疏瞧瞧?我这书架上恰有一部,是难得的旧版,就在第三格上,你自己去取罢。”
湘云闻言,心头大喜,那手里的络子也顾不得了,连忙起身,径直走到那紫檀木书架前。这书架虽不算极高,于湘云而言,却也得费些力气。她踮起脚尖,将手臂伸得笔直,指尖将将触到那书脊。
正要将书抽出,忽觉背后一缕暗香袭来。那香气清冷,似兰非兰,正是黛玉身上惯有的气息。湘云心头一跳,尚未回头,黛玉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身后,一只素腕轻抬,越过她的肩头,朝那部书探去。
这一瞬,两人身子贴得严丝合缝,再无分毫空隙。湘云只觉黛玉呼吸间的温热气息,尽数拂在自己脖颈上,痒痒的,麻麻的,竟让她周身血脉都凝住,动也不敢动。
是怕惊了身后的人?还是怕惊了自己这颗没来由乱跳的心?她一时也分辨不清。
“拿到了。”
黛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清清淡淡,随即将那部书递到她眼前。她面上神色坦然依旧,仿佛方才亲密,不过是湘云凭空生出的幻觉。
湘云忙接过书,低头借着翻书的动作掩饰窘态:“这注解果然详实,比坊间那些强多了。林姐姐,这般好的书,不如你我共读?”
“正有此意。”黛玉眯眯眼,已然回到榻上坐好,又伸手拍了拍身侧空着的位置。
二人于是并肩而坐,共看一卷。秋日的暖阳缓缓西斜,在青砖地上投下两个依偎在一处的影子。
“你看此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黛玉纤纤玉指点着书页,“自汉时起,历代注家解释纷纭,我倒觉得,都未说到点子上。”
湘云凝神细看,接口道:“这写的可不就是相思之苦?‘眇眇’者,穷尽目力而远望也。因着相思,故而生愁;因着愁绪,愈发远望。可望穿秋水,那人终究是望不见的。”
黛玉一听,转头看她,那双含情目中,竟漾开一层异样的光彩:“云妹妹此解,真是别开生面。那依你之见,这相思可有解法?”
湘云被那目光看得心慌,面上却强作镇定:“书上不是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想来真心之人,哪怕天各一方,终有云开月明,聚首之日。”
“是么?”黛玉悠悠一叹,目光又落回书上,“可惜啊,世上偏有些话,有些心思,是万万说不得的。”
湘云心头一急,脱口而出:“为何说不得?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倏忽而已。若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言讲,岂非天大的憾事?”
黛玉深深看她一眼,轻叹一声:“你倒是天性豁达,不知愁滋味。可你哪里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便如过了河的卒子,再无退路可言了。”
话音一落,屋里安静了少许。湘云只觉黛玉话里有话,句句都像在敲打自己的心,却又不敢,也不能再深想下去。
她连忙换上笑脸,意欲将这沉重的话头岔开:“林姐姐今日是怎么了,竟这般‘为赋新词强说愁’起来?倒不如我们效仿古人,即景作诗,岂不风雅?就以这‘秋窗’为题,何如?”
黛玉也被她逗笑了,点头道:“这个主意甚好。只是须得添个彩头,输了的人,要答应赢家一件事。”
“一言为定!”
两人各自凝神思索。湘云素来敏捷,片刻间便已成篇,吟道:
“秋窗寂寂掩斜晖,并坐闲翻古史奇。
最是相看无一语,此时无声胜有词。”
黛玉听罢,用绢子掩口,轻笑出声:“云儿这诗,明着是写古史,暗里倒像是在写你我二人。”
湘云一张脸登时飞红,嘴上却不肯认:“我……我不过是有感而发,姐姐休要取笑。”
“我的也成了。”黛玉说罢,取过笔来,在纸上写道:
“西风黄叶满庭秋,相对无言意更稠。
纵有千般心上事,都随一盏茗香流。”
湘云凑近看时,只觉这诗写得含蓄,字字看来皆是景,连起来却全是情。那无尽的情思,都藏在字里行间,欲说还休。她不由喃喃道:“林姐姐这诗……”
“如何?”
“极好,只是……”湘云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黛玉追问,不肯放过。
湘云吸了一口气,下了极大的决心:“只是我觉得,姐姐似乎有重重心事。你若信得过我,有什么烦难,不妨与我说说?纵然我无用,不能为姐姐分忧,当个听客,也总是好的。”
黛玉闻言一怔,随即淡淡笑了。她移开目光,看向窗外:“谁说我有心事了?不过是秋日最易感怀伤情罢了。”
“果真如此?”湘云哪里肯信,“林姐姐,你我相交数载,你这点心思,瞒得过旁人,如何能瞒得过我?”
黛玉望着她那双清澈诚挚的眼,心头一软,随即又别开脸去,声音也冷了几分:“天色不早了,老太太那边还等着你呢,快回去罢。”
“林姐姐!”湘云略急了,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我之间,究竟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黛玉被她握住,只觉那掌心滚烫,她本能地想抽回手,却被湘云握得更紧。
“云儿……”
“林姐姐,”湘云鼓足了平生的勇气,一字一句道,“我有句话,在心里憋了许久了。我……”
话音未落,只听得门帘“唰”地一声被人掀开,紫鹃迈步进来,口中急急说道:“史姑娘!老太太那边打发人来,说是请您即刻过去呢。”
湘云满腔的话,登时被堵了回去,心中懊恼万分,只得松开了手。
黛玉趁机站起身,理了理衣袖,脸上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既是老太太有召,你快去,莫让她老人家久等。”
湘云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望她:“那我明日再来看姐姐。”
“嗯。”黛玉轻轻地应了一声,立在当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
直到再也看不见了,黛玉才缓缓坐回榻上,目光落在摊开的《诗经》上,口中轻声念着那一行字:“心之忧矣,莫知我哀……”
紫鹃进来收拾茶具,见她神色恍惚,魂不守舍,不由关切道:“姑娘可是哪里不爽快?”
“无事。”黛玉摇摇头,忽然问道,“紫鹃,我问你,人若是有话藏在心里,说不出口,该当如何是好?”
紫鹃停下手中的活计,想了想,答道:“依我的浅见,若是顶要紧的话,总要寻个时机说出来的。不然日日夜夜憋在心里头,时刻挂念,倒要积郁成疾了。”
黛玉听了,略略笑了:“你说得倒轻巧。可知有些话,说与不说,都是一场为难。”
窗外,秋风忽起,卷得庭中落叶四散纷飞。
黛玉的目光,依旧望着湘云离去的方向,眼中的情思,比这秋色更浓,更化不开。
而此时的湘云,一路走,一路在心里埋怨紫鹃来得不巧。若不是她,今日定要将那心底的话,说个明明白白,干干净净!可转念再一想,今日黛玉的种种情状,那欲说还休的眼神,那言不由衷的话语……
“莫不是林姐姐她,也与我一般心思?”这念头一生出来,吓得她自己连忙摇头,不敢再想。
秋日黄昏的大观园中,两颗芳心,各自思量,各自惘然。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隔天涯。
潇湘馆内,黛玉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上“愁予”二字,一滴清泪,悄然落下,洇湿了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