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猜完灯谜,天色已晚。
他也不去妻妾屋里,只推说要静心看书,往前院梦坡斋小书房而来。
坐在桌前,拿起一本陶渊明的诗集。
正好翻到《闲情赋》一文,中有“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一句。贾政看了,心中愈发烦闷,将书重重摔于案桌上,站起身,走到门畔。
天上月亮很明,阶下如积雪堆霜,庭前一棵梧桐树,清风摇摆着树枝,将月影剪碎。
贾政背着手,望着那棵梧桐树出神。
都说梧桐树能引来金凤凰,可现在凤凰引来了,结果却让他着恼。
他满心以为,女儿荣升了贵妃,自己的仕途必将青云直上,所以才耗尽百万之银,修建省亲别院。
而今,省亲已罢,不见女儿对她这个当爹的如何抬举,反一心向着母亲王氏,甚至为了帮王氏抢夺内宅地位,竟以贵妃之尊,向老太太逼宫发难。
先前,王子腾把自家犯了人命官司的亲戚——薛王氏一家甩给他,也就罢了,现今还要做他们贾家内宅的主,连带着宝玉的婚事,他这个当父亲的尚未发话,王氏就私自连同薛家,弄出了一个金玉良姻。
若真让王家成了事,以后贾家岂不成了王家的傀儡?
贾政想到王子腾,又想到他在内宅中处处受制,只能抬举周、赵两位姨娘,以期和王夫人形成平衡。
而这个平衡,就快要维持不住了。
今儿猜灯谜时,环儿明显猜对了,元妃却指鹿为马,硬说他没猜对,还当众指责他所制灯谜不通,显然是着力打压赵姨娘和环儿一脉。
想到贾环,贾政又想到宝玉。
忽而想到今天宝玉所制灯谜,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的是在理,但人算不如天算。
若换珠儿活着,宝玉死了,倒也罢了。
珠儿已进了学,娶的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女儿,内宅有李氏管家,焉能落到如今被王家步步紧逼的地步?
他独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叹了一夜。
翌日,府中又生出一桩事。
话说,自元妃省亲回宫后,为了使贾府中人皆知自己对薛宝钗的看重,彰显其才女之名,便将当日众人所咏之诗,编次优劣,令在大观园勒石镌刻。
因为此喻,荣府便多出几样新差。
而王夫人因贵妃女儿的大力支持,暗地里已经开始到处收买人心,积蓄力量,准备架空贾母。
恰好,贾政的妾室周姨娘有一个妹妹周氏,配给了宁府那边的旁支子弟,生下一个儿子,叫做贾芹。
贾芹已长大,什么本事没有,每日吃喝嫖赌,天天做耗,家业渐渐被败光了。
周氏便想为儿子贾芹谋个肥差,一番计议后,兵分两头,一头去托姐姐周姨娘去求王夫人,一头自己来讨好王熙凤。
周姨娘无所出,王夫人早有拉拢她之意,她来求告,王夫人大为称心,岂会拒绝。
只是怕贾政起疑,便在王熙凤跟前透了个口风,问最近有什么新差。
王熙凤见那周氏乖滑,又有王夫人的情面,没差事也得找出差事了。
她便提出将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挪去家庙铁槛寺,派一个人去管,每月分送钱粮过去,以后要用时也不费事。
王夫人听了,商之于贾政,贾政听她说的合情合理,点头道:“就这么办。”
紧接着,王熙凤立即去找贾琏,教了他一套话,让他说与贾政。
贾琏听她要提携废物种子贾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但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贾政不知中间这些波折,知贾琏办事牢靠,既说贾芹已改好,贾政也就信了,便让贾芹去管。
本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结果等到晚上,贾政来赵姨娘屋里歇息,赵姨娘趁机将贾芹最近在外头赌博嫖.娼的事说与贾政听。
贾政皱眉道:“既这样,怎么琏儿说他改好了呢?”
赵姨娘嗑着瓜子道:“琏二爷也没办法,谁让他有个厉害老婆呢。”
贾政道:“琏儿媳妇莫不是收了芹儿家的银子?”
赵姨娘嗤笑道:“芹哥儿家能有多少银子,早败光了。琏二奶奶看的是太太。”
顿了顿,道:“芹哥儿他娘是周姨娘的亲妹妹。”
贾政想了一回,大不是滋味。
从王熙凤到王氏,两个王家女儿串成一气,一个引风,一个吹火,还辖制住了贾琏,来蒙骗自己。
更令人心惊的是,此事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自己竟一点儿没察觉。
若不是赵氏提醒,他都不知道,自己纳的妾,居然被王氏拉拢去了。
赵姨娘见贾政面色沉沉,知已成功将贾政心里周姨娘的位置剔除掉,还一石二鸟,给王熙凤埋了蛆,立刻换了话题。
转过天,赵姨娘数着匣中日常攒下的琐碎银钱,却发现少了大几百文,问起来,说是贾环碰过那匣子。
赵姨娘大为不乐,问道:“环儿人呢?”
丫头小鹊生怕自己着意引贾环去薛家那边的事被发现,忙赶上来,道:“环三爷听兰小爷说,前阵子史姑娘常去薛姨太太处和莺儿她们玩骰子,赢了许多,便取了钱,自己也跑去了。”
赵姨娘更不高兴了,嘀嘀咕咕道:“丢脸,人家又没邀他,他巴巴跑去干什么。”
小鹊见隐瞒遮饰过去,松了口气,找了个机会,拿着络子,立即去找袭人表功。
这段日子,袭人常在宝玉跟前,若有若无的提到宝钗,又是说还席,又是让宝玉去薛姨妈那边坐坐。
宝玉答应总答应的好好的,但一次也不去,问就敷衍说忙,或说忘了。
这回小鹊跟袭人说话,宝玉恰好听到了,诧异道:“你说,环儿去宝姐姐那儿了?”
小鹊见宝玉跟她搭话,立刻逢迎上去,竹筒倒豆子一般,道:“环三爷偷了姨娘的钱,跑去宝姑娘那里找莺儿玩,方才被姨娘发现了,抱怨了好一阵。”
宝玉听了,眸底染上一抹深思。
这事不好。
薛家那边骰子做了手脚,莺儿又是个贪财的丫头,环儿这一去,就是自投罗网,不赔干赔净才怪。
自己这个庶弟自己清楚,他八成看不出骰子有问题,只知道输急了眼,一阵混赖。
反让别人笑话他。
想到这里,贾宝玉起身换了衣服,只说要出去闲走,并不让人跟着,却踱步往东北角薛姨妈处而来。
才到屋外,就听到里头贾环哭哭啼啼、拍桌子叫嚷的声音。
贾宝玉心里叹了一口气,进了门。
贾环一看他哥来了,立即不闹了,敛气禀息的站起来,唤道:“宝二哥。”
他这样恭敬小心,倒不是怕宝玉,而是怕贾母。
宝玉没好气道:“怎么搞的?”
宝钗生怕事情闹大,倒腾出自己家骰子动了手脚的事,忙起身替贾环遮掩。
宝玉看着贾环,语重心长道:“你原是来这里取乐的,这里既不能取乐,就去别处玩,快去吧。”
贾环不敢违拗,忙穿了衣服,回去了。
赵姨娘本就一肚子气,见到他丧眉搭眼的回来了,更气的不行,“你又去哪儿去让人踹脚窝子了?”
贾环十分委屈道:“莺儿讹我的钱,宝二哥就撵我回来了。”
赵姨娘气炸了,一声比一声大,骂道:“谁让你上高台盘去了!你也不照照镜子……”
恰好,王熙凤从窗外廊下过,听到吵闹,驻足听了几声,见赵姨娘越说越不像话,把亲儿子贬的跟死猪赖狗一样,实在看不过眼,冷笑道:“环儿如今是正经主子,你就敢大口啐他,高低还有老爷太太教导他呢。”
说着,便道:“环儿,出来。”
贾环吸鼻子抹眼泪出来。
王熙凤问道:“你输了多少钱?就这个样子。”
贾环垂头丧气道:“一局十文,起头赢了几局,后头连着输,总共输了一二百文。”
王熙凤一听,就气笑了。
一局十文,一二百文就是一二十局。
正常人怎么可能连着输一二十局?
可恨贾环只知抱怨撵他回来的宝玉,根本看不出薛家把他当冤大头。
王熙凤啐道:“亏你是个爷,为了这点钱就这样?为你不成气,你哥哥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早把你肠子踹出来……”
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又吩咐道:“丰儿,去拿五百钱,把他送到姑娘们那里玩去。”
赵姨娘不敢和王熙凤对嘴对舌,少不得忍着气,一时,宝玉的干娘马道婆来府里打秋风,因赵姨娘也是个肯花钱供香油的主儿,便来她这里坐着说话。
赵姨娘啰啰嗦嗦抱怨了一大堆。
马道婆悄声道:“也亏你受这些人的气,只不会暗地里算计。”
赵姨娘听她话里有话,将丫头都打发出去,仔细一问,听马道婆的话茬,她果然有法子。
赵姨娘立即取了两块银子,几件衣裳,又签了五十两欠契,马道婆便从裤腰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鬼,以及两个纸人来,递给她。
“把二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上头,连着五个鬼,一齐放到他们的床上,做定之后,给我传个信,我在家作法,自有效果,千万小心,不要怕。”
[1]陶渊明《闲情赋》“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意思是:拼命追求某个愿望,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最后只能空怀着一腔执着,独自品尝苦涩。
一、贾芹谋差,隐下的真事,是王夫人趁机笼络周姨娘。
[1]刘姥姥一进贾府,就说了,后街上有好几位周大娘,除了周瑞家的,其他姓周的,又是何人呢?
“那孩子翻眼瞅着道:‘哪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几个呢,不知那一个行当儿上的?’”
[2]第二十三回明说,其中一个是贾芹之母周氏,贾芹是宁府人,周氏却有本事往贾政这边谋差,说明她在贾政这里有关系,那就只能是一直未露正面的周姨娘了。
“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
[3]王熙凤骂赵姨娘安着坏心眼,因为赵姨娘没法对贾政抱怨王夫人的不是,只能告她的状。
二、宝玉碰到贾环和莺儿赶围棋做耍,隐下的真事是,宝玉清楚薛家骰子有诈,特意赶去捞弟弟了。
留意宝玉对贾环说的话,句句都在点他,告诉他,薛家骰子不好,薛家骰子有问题。
“譬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舍了这件取那件。难道你守着这件东西哭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乐儿,倒招的自己烦恼。还不快去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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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