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已至腊月,离年日近。
贾敏却寄来了信,说林如海那头公事已办理妥帖,准备上京复命,然因天冷,下了几场雪,江面结冰,行走不便,只能拖到开春的时候再回来。
随信来的,还有一应年物,凤姐儿收下了,送给各处的礼,老太太看过后,亦命人分送出去。
黛玉自不必说,给姐妹们的礼,贾敏已经帮她安排好了。
给迎春的,是一副楠竹棋盘、以及配套的琥珀棋子;给探春的,是黄庭坚的书法《花气熏人帖》;给惜春的,是汪之瑞的画作《溪亭纳秋图》;给宝钗的,是一幅百蝶穿花绣图……
都是按着黛玉平常来信,所提及姐妹们的喜好准备。
唯独给宝玉、湘云的特别些。
湘云的是一件桃红织锦镶毛青狐皮裘衣,宝玉的是一件绛紫哆啰呢玄狐皮袄。黛玉的礼物中,也有一件崭新的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鹤氅。
三件裘衣都是狐狸皮,可见是一起订做的。
宝玉收到礼物,就立马穿上过来了。
此时,湘云正披着她的桃红裘衣,对着穿衣镜,照来照去,问身后的翠缕:“怎么样?合适吗?”
翠缕笑道:“不大不小,正合适。”
湘云道:“这真怪了。”
说着,她噔噔噔跑进里间,问道:“林姐姐,姑妈她怎么知道我的身量尺寸?”
想了想,挤眉弄眼的问:“是不是你说的?”
黛玉好笑道:“我好端端的,写信报你的尺寸做什么,肯定是我娘她特意问了老太太或凤姐姐。”
宝玉走了进来,笑道:“你们看我这身?”
两人都看过去,见他里面穿着新袄子,外头罩了件浅水青海龙小鹰褂子,腰间系着金丝流云纹玉带,底下蹬着玄色云靴,看着丰神俊朗,贵气夺人。
史湘云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声道:“二哥哥,你看起来好威严,有点像我叔叔了。”
她说像史鼎史鼐,不是说宝玉长得多像他们。
而是,自小陪在身边的玩伴,忽然长成了高高大大,顶门立户的青年公子,可不就是像她叔叔一样,变成威严的大人了。
宝玉听得好笑,用手缓缓抚着并不存在的胡子,模仿贾政道:“来人!退下!叉出去!”
湘云、黛玉绷不住笑成了一团。
湘云揉着肚子道:“你可仔细着,要让舅公知道你这样,你就完了。”
宝玉并不在意,凑过来,坐下,问道:“林妹妹怎么不换新衣服穿?”
湘云也跟着催促道:“你快去换,换了我们一起去给老太太看。”
黛玉无法,只得依言去屏风后换好了衣服。
待出来,湘云眼睛一亮,一把将她抱住,连声称奇道:“真好看,怎么跟神仙一样?”
宝玉禁不住站起身,眼睛黏在了她身上。
心里乱乱的。
一是觉得黛玉好看;二又羡慕湘云,能和黛玉肆意打闹;三又细心的发现,黛玉的新衣服是大红的,自己是绛紫的,颜色不搭。
另外,制式花纹也不像过去府里所做的新衣服那样,将他们两个的衣服做成一对。
而这两件衣服,偏是林姑妈给的。
该死,往日他和黛玉衣服搭在一起,他尚不会多想,毕竟老太太最心疼的就是他和黛玉。
可现在不搭了,他忽觉得扎眼得紧。
一时间,许多想法涌出。
湘云缠磨着宝黛要去给老太太看,宝玉只好虚应,待一时黛玉回房,湘云去前面太太处,宝玉却留了下来。
贾母见自己宝贝孙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拉着他的手,好笑道:“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宝玉长叹了一口气,心里的烦恼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道:“林姑妈年后回来,咱们还能见到林妹妹吗?”
贾母好笑道:“怎么又犯傻了,那是你姑妈,不是坏人,怎么可能拦着不让你见你妹妹呢?”
“你林姑父这次回来,大概就长留京都了,往后两家来往更方便,你妹妹纵不来,你便去她家看她,也使得的。”
贾宝玉听到这里,方略有喜意。
史湘云见宝玉、黛玉都不跟她来,便独自往王夫人房里去,将新换的衣服给王夫人看了。
王夫人听说这衣服是贾敏给的,又听说还给了宝玉一件,倒不觉得有什么,笑着赞了几句。
一时,王夫人出去,几个执事媳妇围上来,假模假式地夸着。
其中有一个笑盈盈道:“姑太太当初在闺阁时就不一般,而今嫁出去也是八面周全,怜惜史大姑娘孤苦无依,给了这么名贵的一件裘衣,就是咱们家三姑娘,那是姑太太亲侄女,也没舍得给她呀。”
什么叫她孤苦无依?
她叔叔婶婶不算亲人吗?
史湘云从小无父无母,平日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却被一番话被刺伤了。
待要和她理论几句,反失了自己侯府小姐身份,待要跟太太告状,又叫其他人白看好戏。
史湘云想了一回,到底忍住了,冷嗤一声,甩袖从王夫人房里出来,幸而她心大,站在廊上逗了会雀儿,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正往回走,恰好遇到迎春的丫头司琪、探春的丫头侍书、惜春的丫头入画结伴过来,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盒。
史湘云问道:“这是什么?”
侍书笑道:“香粉啊,才托了人,给我们姑娘从外面买回来的。”
史湘云诧异道:“府里没有吗?还要从外面买?”
司琪道:“有是有,我们姑娘嫌香味太浓了,成色也不好,所以让另拿了钱买好的。”
入画嘟囔道:“这个月不知怎么了。”
侍书问道:“对了姑娘,听说你前阵子犯杏癍了?现在可好些?”
史湘云道:“没什么,擦了两天的硝,就好全了。”
侍书笑道:“这阵子我们姑娘脸上也有些痒痒,擦了外头买的银硝,总不见好。”
史湘云道:“外头买的银硝不好,要擦蔷薇硝。”
侍书撇嘴道:“那些买办想钱想疯了,买回来的蔷薇硝,还不如市面上卖的银硝。”
史湘云好笑道:“我用的是林姐姐配的,现在还剩许多,你待会儿去拿就是。”
侍书赶忙道了谢,和司琪、入画先回房放东西了。
史湘云没把这节放在心上,回去后不久,果然侍书来取蔷薇硝,史湘云便让翠缕包了包给她。
府里总有耳目灵通的,譬如王熙凤。
她听说近一个月,姑娘们一个个都单拿银子出去买头油脂粉,心里疑惑,原以为是买办们从中克扣,再着人一审,才发现,原来买办们从薛家铺里拿的货品,都是些不能用的。
倒把自己气着了。
姑娘们都是千金小姐,不会想到换了供货商,只会以为是府里买办出了问题。
毕竟,连她刚刚都差点想岔了。
而这些买办又都是她安排的……
她们说不准以为是她这个当嫂子的贪钱,乱克扣东西呢。
所以也不好说,直接让人去外面重新买。
王熙凤越想越糟心,它奶奶的,薛家贪了钱,卖的东西不能使,到头来,凭什么让她背锅?
可偏偏这事是她为了太太、薛姨妈面子好看,才提出来的。
否不好否,但也不能让姑娘们受委屈。
王熙凤思量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补救之法,唤过平儿来,和她细细商议。
平儿想了想,道:“奶奶是说,以后每月单拨出二两银子来给姑娘们,作为头油脂粉的备用。”
王熙凤道:“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平儿道:“老太太、太太那边好说,只是,姑娘们若知道了这件事,岂不疑惑?”
首先,姑娘们每月有二两银子的例银,这个例银,是供她们额外买别的东西或打赏下人用的。
像是日常使用的东西都有份例,头油脂粉就在份例内,忽然,又多出二两银子的备用来,这二两备用银和月例银子相等,又不备其他,专备头油脂粉。
这不是摆明了说,头油脂粉这一项有问题?
王熙凤冷笑道:“就是要让大家疑惑,哪个贪了钱,哪个心虚去。”
平儿沉默半晌,道:“那前儿太太说的另一桩事?”
她指的是那天王夫人忽然开口说,薛姨太太家开有纸笔点心的铺子,以后学里的纸笔点心,不如交给薛姨太太家供应。
王熙凤烦闷道:“爷们的使用,都在各屋月钱之内,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儿在大奶奶屋里领二两,环儿在赵姨娘屋里领二两,菌儿是他屋里的大丫头领二两……难道我还能强迫他们去薛家买点心纸笔,把这八两银子花了不成?”
平儿苦笑道:“谁说不是呢。”
但太太开了口,出了这个难题,总要解决。
为了一年八两银子,实在犯不上忤逆太太。
王熙凤拧着眉头,半天,道:“在学里那边设八两银,就说供点心纸笔的备用,别的我就不管了。”
平儿道:“这八两银子,少不得让薛姨太太占去了,别的不怕,就怕薛家供给学里的点心纸笔,和供给姑娘们的头油脂粉一样,都不是正经货。”
王熙凤道:“横竖各人屋里还有开销。”
又道:“眼下这点小钱还无所谓,就怕薛姨太太一家一直不走,太太把这府里的生意都让给了薛家,到时候还不知赔上多少。”
[1]头油脂粉案,是买的不是正经货,细节考证如下:
平儿道:“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
脱空的意思是弄虚作假,既然买办没有脱空,只能是外面的铺子弄虚作假。
既然已知铺子的货物不正经,为何一定要从这个铺子里买呢?再想一想,府里有一个开铺子的薛姓亲戚。
[2]另这一章,伏原著蔷薇硝事件。
[3]此处史湘云在王夫人处的遭遇,暗合原著史湘云对宝琴的叮嘱:“去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耍咱们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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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新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