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古勒斯的额头上沁着汗珠,意识上已经接近昏迷。艾歌只能吃力地拖着他滚烫的、瘫软的身体,他比看上去要重得多。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将他挪到了那张有着墨绿色天鹅绒帷幔的大床上,并细心地为他盖好被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西里斯和沃尔布加的声音。
“……所以,你去洗了个澡?”沃尔布加的声音冰冷得像地窖里的石头。
“是啊!”西里斯的回答听起来轻松愉快,但他紧绷的站姿暴露了他的紧张,“在花园里跟雷古勒斯追着玩,不小心摔了一跤,弄了一身泥。我总不能顶着一张泥脸见客吧?”
他刚刚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但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头发,以及那明显过于仓促的“意外”,都显得破绽百出。
“在有客人的时候,在花园里追逐打闹?”沃尔布加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你最好给我一个更像样的解释,西里斯。”
“解释就是这样!”西里斯的逆反心理被激起,他梗着脖子说道,“就是一个无聊的意外!不然还能是什么?一只鹰头马身有翼兽飞过,拉了一坨粪在我头上吗?”
这个比喻荒谬、无礼,且极具他的风格。
沃尔布加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知道从这个桀骜不驯的长子嘴里问不出实话。她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转而走向雷古勒斯的房门。她更相信她那个一向沉稳的小儿子,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抬手敲了敲门。
“笃、笃。”
门开了,但出现在门口的,却不是雷古勒斯。
是一个穿着她小儿子那身丝质睡衣的、银色长发的女孩。布莱克家的客人,艾莉诺拉·罗文。
沃尔布加的瞳孔猛地一缩。她所有的怒火、猜疑和不满,都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达到了顶峰。然而,不等她开口质问,艾歌已经用一种焦急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抢先说道:
“布莱克夫人,非常抱歉,雷古勒斯他……他发高烧了!”
沃尔布加所有准备好的、关于“体统”和“礼仪”的训斥,瞬间被“发高烧”这个词堵了回去。她越过艾歌,快步走到床前,将手背贴上雷古勒斯的额头。那惊人的热度,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心中的怒火并未消散,而是转化成了一种更复杂的、对事态失控的烦躁。她转过身,锐利的目光重新锁定在艾歌身上,那无声的压迫感仿佛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歌被她看得几乎要哭出来,但她强忍着泪水,深深地鞠了一躬。
“非常抱歉,布莱克夫人,这……这都是我的错。”她用一种歉意和真诚的语气,将早已编好的、最合理的谎言娓娓道来,“我想看看布莱克大宅庭院里的植物。我注意到在山毛榉树下,长着一些很像图鉴上说的‘白灵菇’的菌类,那是一种很珍贵的魔法植物。所以……我任性地请求布莱克兄弟带我去看一看。”
她抬起头,迎向沃尔布加审视的目光,湖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雷古勒斯和西里斯只是想做个好主人,满足我这个客人的请求。外面的雨把我们的衣服都打湿了,西里斯他去洗澡,而雷古勒斯……他坚持让我先用他的浴室。我想,他可能就是在等我的时候,着凉了。请您……请您不要责怪他们。”
这个解释天衣无缝。它不仅完美地说明了他们为何会弄湿衣服、需要洗澡,更重要的是,它将布莱克兄弟的行为,塑造为一种对客人的、符合纯血家族风范的“周到招待”。而所有的起因,都归结于客人一个“任性”但“情有可原”的请求。艾歌精准地共情到了沃尔布加愤怒的根源——对家族名誉和秩序的维护,并用一个维护了这份名誉的谎言,成功地安抚了她。
沃尔布加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下来。比起西里斯那个漏洞百出的“泥地摔跤”说辞,艾歌的解释显然更能让她接受。她甚至没再对西里斯发火。
“克利切!”她召唤道。家养小精灵立刻出现。“马上去罗文庄园,通知罗文夫人,请她来接艾歌小姐回家。”她转向艾歌,语气虽然依旧冰冷,但已没了之前的怒意,“我要立刻去一趟圣芒戈,请治疗师上门。”
“哦,那怎么又剩我一个人了,好无聊。”西里斯靠在门框上,怨声怨气。
就在沃尔布加准备妥当,正要抓起飞路粉出发时,她身后的壁炉里,“轰”的一声燃起了绿色的火焰。妙玖·罗文端着一个巨大的水晶瓶,姿态优雅地从火焰中走出。
“亲爱的沃尔布加学姐,我听说雷古勒斯发烧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真凑巧,我刚用初霜时节采摘的月见草花瓣,融合了冰岛地衣的苔汁,熬制了一瓶‘冰霜月见草精华’,正想送些给你。看来现在正好用得上。”
要论魔药,没人比得过这位普林斯家出身的大小姐。沃尔布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妙玖的技艺。
高烧中的雷古勒斯微微昏迷,眉头紧锁,很难一口气吞下魔药。
“我来!”西里斯立刻上前,从妙玖手中接过盛着魔药的水晶碗。他半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雷古勒斯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艾歌则拿起一把银质小勺,舀起一勺亮晶晶的、散发着寒气的药剂,一点一点地、温柔地喂进雷古勒斯干裂的嘴唇里。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分成了两个世界。
床边,是孩子们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很小,很安静,只有彼此和那碗重要的魔药。
而在房间的另一头,则是成年人的世界。沃尔布加和妙玖并肩站着,目光都落在床边的三个孩子身上,她们之间的空气,却像拉满的弓弦。
“真是麻烦你了,妙玖。”沃尔布加率先开口,她端着一杯克利切送来的格雷伯爵茶,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本来我已经准备好要去圣芒戈了,不过既然你带了些‘小玩意儿’过来,倒是省了我一趟功夫。”
她用“小玩意儿”来形容那瓶珍贵得足以登上《高级魔药制作》教科书的魔药,意在将这次求助的性质,从“无计可施”降格为“图个方便”。
妙玖仿佛完全没听出那份轻视,她捂嘴轻笑,红宝石般的眼眸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哦,不麻烦。反正这瓶‘冰霜月见草精华’放着也是放着。你知道的,学姐,有时候灵感来了,就会不小心做多一些。”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补充道:“而且圣芒戈的治疗师……嗯,他们的流程总是那么刻板,对付这种由寒气入侵引起的急性热症,还是我们普林斯家自己的魔药方子来得快些,对吧?毕竟,没人比我们更了解血脉中的那点小脾气了。”
这句话说得巧妙至极。她既点出了自己魔药的优越性,又用“我们普林斯家”这个说法,将沃尔布加(同样出身普林斯家族的远亲)拉入同一阵营,让她无法反驳,只能默认这份来自“血族”的、更高明的技艺。
沃尔布加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她将视线重新投向床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为人母的苛责:“孩子们就是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淋了点雨就病倒,身体还是太弱了。我们布莱克家的孩子,从小就要接受严格的抗寒魔法训练的。”
这既是在批评雷古勒斯,也是在暗示罗文家对孩子的教育过于“娇弱”,更是对自己失察的一种强硬辩护。
“话是这么说,但看到他们这样,我倒觉得很欣慰呢。”妙玖的语气充满了温柔的感叹,仿佛在欣赏一幅动人的画卷。
她朝着床边扬了扬下巴:“你看,西里斯那么有兄长的样子,稳稳地扶着弟弟,像座可靠的小山。我们家艾歌,也学着照顾别人了,不再总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家伙。孩子们之间的这种情谊,可比任何魔法训练都更宝贵,不是吗?这才是家族未来真正的力量所在。”
她轻描淡写地将沃尔布加那套严苛的、斯巴达式的育儿哲学,定义为不如“孩子们的情谊”重要的东西,并将西里斯那个一向被沃尔布加视为“麻烦”的长子,夸赞为“可靠的兄长”。这让沃尔布加几乎无法接话。
“我们家的孩子,自然会团结。”沃尔布加生硬地回应,试图夺回话语权,“倒是你,妙玖,对女儿真是宠爱。让她一个人到我们这样‘古板’的老宅子里来,你还真放心。”
这句“放心”,是试探,也是警告。
妙玖脸上的笑容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灿烂和真诚,她甚至亲昵地挽住了沃尔布加的手臂。
“那当然放心了,”她靠得更近了些,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说,“因为有你这位最可靠的学姐在呀。”
她轻轻拍了拍沃尔布加的手背,目光转向床上那个虚弱的身影。“而且,我知道雷古勒斯是个多么绅士、多么稳重的好孩子,他一定会照顾好艾歌的。你看,我没说错吧?为了不让艾歌这个客人着凉,宁可自己着等久一些。这样的品格,可真是继承了布莱克家族最高贵的传统呢。”
这番话,如同一套行云流水的组合拳,彻底击溃了沃尔布加所有的防御。她称赞了沃尔布加本人,赞美了她最引以为傲的小儿子,还顺便将雷古勒斯生病的原因,归结为一种“高贵的绅士风度”。沃尔布加的所有不满和猜疑,都在这番话里化作了对自家儿子品格的骄傲。她还能说什么呢?
就在这时,床边传来一声惊呼。
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热气,突然从雷古勒斯的双耳中“噗”地冒了出来,像两个小小的蒸汽烟囱!
“哈哈哈哈哈哈!”西里斯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张狂的大笑,“雷尔!你看起来像一列迷你的霍格沃茨特快!”
床上,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雷古勒斯,费力地睁开眼睛,用尽全力地给了他那个幸灾乐祸的哥哥一个鄙视的白眼。
艾歌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自己那谈笑间就治好了顽疾的母亲,心中充满了敬佩。她平时都沉浸在自己的玻璃温室里,从未想过要去仔细请教妈妈关于魔药的知识。她握紧了拳头。下次,下一次雷古勒斯再生病的时候,自己一定不要再像刚才那样,焦急却无计可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