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我的睡眠质量都很差,很早就醒过来了。
我悄悄收拾好书本出了寝室门,休息室只有零星几个人。
我一眼就对上了里德尔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其中蕴藏者不明的意味,我感觉我的心脏都猛地颤抖了一下,好在他只是淡然地扫了一眼就忽略了过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像往常一样默默坐到离他比较近的地方。
我看见了他手上有一道非常明显的伤口,经过一个晚上,有些结痂的趋向。
“你的手怎么了?”我咬着干涸的嘴唇,纠结了半天才缓缓开口问道。可能是带着愧疚,所以我没敢看他的脸,也没等他开口回答,就赶紧继续说了下去,“我帮你吧。”
他没有出声,只是把受伤的手伸了过来。我将手轻轻放上去,随着微弱的白光泛起,他的伤口渐渐变淡,直到消失不见。
他把手收了回去,语气淡漠:“谢谢。”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一直在看书,就像从来就没有开口说过话一样。我只好随便从包里翻出一本书不声不响地看着,然而心却并未放在书的内容里。
休息室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等到八点的铃声响起,大家都起身前往礼堂吃早饭,而里德尔也同样站起来,跟着人群一同出去了。我拿起包跟在后面,他很快就走到几个和他同级的学长旁边,一边拿着张单子讨论着什么,一边往礼堂去。我垂下眼睛盯着鞋尖,闷头往前走,周围喧闹的声音于我充耳不闻。
从那天以后他对我不冷不热的,我怀疑他多半是猜到了或者已经知晓了什么,然而他又只字不提,再加上他快毕业了忙的事情比较多,这么看来很少主动找我说话似乎也完全能够得到合理解释。但是我敢肯定,我们的关系的确越来越疏远了,哪怕正常说话时候的感觉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只不过我无法确认原因罢了。他突然变得若即若离的态度令我浑身躁动不安,我几番想要和他解释清楚,但我并不能够——我又能怎么说呢?说我怀疑他另有所图,所以只是想让教授把东西挪走,并没有想伤他?不,这太荒唐了。
一天晚上,我去了天文塔顶,竟然正巧碰见了他。他没有在读书,也没有写什么东西,而是靠在石栏,从那里俯瞰着霍格沃茨,手指轻轻在石台上敲着。
“嗨,好巧。”我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招呼。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感到惊讶,点头应了声,一切都仿佛很自然一样,只有我知道此时的空气几乎快要凝固。
“汤姆?”一个缥缈的女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响起,而里德尔原本漠然的神情居然放柔了少许,随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艾斯莉?”那张温柔端庄的面孔转向我,略微有些讶异地笑了笑,“你也在。”
“格雷女士。”我微笑着冲她点头示意。
“你们……”她绕着我们转了一圈,显得很是好奇。
“碰巧遇到的。”里德尔说道。
“哦,对。我忘记了,你们不是一个年级的。”她恍然,“我还以为你们是熟人。”
里德尔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解释什么。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最近你们作业是不是都很多?”她问。
我点点头。
“压力别太大,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她说道,“不要回去太晚了,等到宵禁就不好了。下次见。”她对着我们挥了挥手,然后穿过墙消失不见了。
“走了。”里德尔看一眼表,越过我,走到楼梯口时停住了脚步,慢悠悠地补充道,“我就是出来透个气,时间差不多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我凝望着他径直下楼的背影,过了许久才迈开步子往下走。
我确实该去夜巡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又快到圣诞节了。每年圣诞晚宴过后都会举办舞会,但可以说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只有七年级才能参加,七年级以下没有接受到邀请的就不能参加。
对我来说,还有两年才会考虑到舞会的事,而且我对这种活动通常不感什么兴趣。但七年级的学哥学姐——尤其是学姐们,对这似乎都十分期待。除了里德尔,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每天沉浸在各种工作和学习中,从来没见他准备过舞会的事情,也有几个学姐找过他,可是都被他婉拒了。
直到圣诞节前一天,他才似乎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件事,但是大多数人都已经找好了舞伴,他依旧不匆不忙。
“明天,你和我参加舞会吧。”他说,“我一向不喜欢这种活动,就当作应付一下。”
我愣了两秒,才答应下来:“好。”
他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仿佛早就知道我会答应一样——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
圣诞舞会前,我在寝室换上了白色礼服,把头发散了下来,愣愣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一丝一毫也高兴不起来。
我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导致了如今这样的事态发展,然而我并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好像也没有什么错。只是席卷而上的莫名的懊悔和愧疚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供我呼吸的空气——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就像一个可悲的矛盾体,一面不愿违背自己的意愿无条件地支持他的一切,一面又渴望他能够抛下他的意愿理解我、谅解我。
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的木然让我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和恐惧。
看着这张即将脱离稚气的面孔,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时间过得太快了,如果再回到从前的某一个时间节点,能让人重新进行选择,说不定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开门声让我清醒了过来。
伯斯德在门口停住了一会儿,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关上门安静地坐到了她的桌子旁收拾起了圣诞假期回家的行李。
“需要吗?”当我走到门口,伸出手想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问道。
这大概是我们自一年级后的第一次交流。
我转头看过去,看到了她手里的一瓶香水。
我意外地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几秒,才笑了笑接过来。
“谢谢。”我没有多用,只在手腕上喷了一点就还给了她。
“圣诞快乐。”她不太自然地说完这句,就马上低下头继续翻箱倒柜地整理东西了。
我直接去了礼堂,门口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等候了,围在一起有说有笑。
我没看到里德尔,于是默不作声地等到大门打开,人陆陆续续地走进去落座,我找了个比较角落的位置坐下,喝了几口黄油啤酒。
等悠扬的舞曲响起,人们开始随着音乐起舞时,里德尔才姗姗来迟,拿着一杯酒跟旁边几个人最后说完几句话后走到我旁边,把杯子放到了桌上。
我搭上了他邀请的手,被他牵着缓缓走进舞池。
从始至终我没敢直视他,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或者看身旁的其他人。
音乐舒缓,舞步简单,然而我还是迈着磕磕绊绊的步子,尽可能避免自己不小心踩到他的脚。
“你不会跳舞吗?”他似乎忍耐了许久才开口问道。
我摇了摇头。他的一只手环在我腰间,我不自然地跟他更靠近了一些,步伐比刚刚还要僵硬。
当一曲结束,进入第二首曲子时,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步子更慢了下来,我抬头看了一眼他,他看着我的眼睛没有聚焦,其中闪过刹那间的茫然,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他又重新回过神,面色变得冷淡了些许。
“累了。”他说,“休息吧。”他很快就松开了手,离开我去桌子边拿了酒杯把剩下的喝完,然后绕过舞场去了花园。
我独自一人在座位上心情沉闷地坐了好久,里德尔一直没有回来,我才往花园走去。
喷泉声哗哗响着,他坐在喷泉旁边不远处的长椅上,慵懒地倚靠在那儿盯着喷泉溅出的水花出神。
“怎么了?”我微小的声音被水声吞没掉了。我坐到他旁边,中间和他隔了一人远。
空气就这么异常得安静了良久,他突然开口了:“我想听你唱歌,艾斯莉。”
“嗯?”我怔了怔。
“上一次,是多少年前了?”
我回想了一下,最终摇摇头,却还是用极小的声音哼唱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样,我的声音一点点弱了下来,最后闭上了嘴巴。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睁开双眼,这才终于没有再吝啬对我的一丝笑容,但他什么都没说,在短暂地休息过后便站起身离开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于我们之间突然断开了一样。
我还坐在原处,扭头看向喷泉旁边的那尊雕像。它在我眼前挡住了通往舞场的视线,只露出了一丝光亮以及从那头传过来的曲乐与欢声笑语,自此被分割成了静默与喧嚣的两个世界。
二月的寒风凛冽刺骨,完全没有快要入春的迹象。
我上课能够集中起注意力的时间越来越短,几乎都是靠着奥赖恩的笔记才勉强跟得上,成绩也下滑得厉害。教授们一开始还苦口婆心地想要了解问题出在哪里,但久而久之,他们也不再管了,反正我的成绩再掉也不至于不及格。
至于毕业后的就业问题,我没有特别在意,毕竟去圣芒戈医院当个治疗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今天同学们的兴致好像格外的高,上课都比平日有精神,尤其是宾斯教授的课,环视一圈竟然没有人在睡觉——尽管看起来也不像在听课。
一只纸鸟擦着我的手飞到我前面那个拉文克劳女生的辫子上,我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男生尴尬地冲我摆了一下手,做了一个“抱歉”的口型就迅速扭过头挡住脸和同桌窃窃私语起来了。
我无所事事地在羊皮纸上圈圈点点,那只纸鸟的翅膀随着女孩抬头低头的动作微微颤抖,却仍然牢固地挂在她的发丝上。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最后还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后背,她转过头,浅棕色的眼睛在我的院徽上滞留了一秒,但很快就把目光转向我的脸。
我没有办法形容那个笑容,感觉像是初春温暖又清凉的风,我很讶异五年来都没有发现身边有一个笑起来这么美好的姑娘。
也可能,我根本没有去注意。
我把她头上的纸鸟取了下来递给她。她惊奇地接过去,眼神疑惑,似乎在询问是谁给她的,但我摇摇头没说话。
“谢谢你。”她转回身,低头在桌子下面拆纸鸟了。
我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女孩看完就把它悄悄收到了兜里,继续做着课堂笔记,但我发觉她的耳朵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我想起来了。
今天是情人节。怪不得气氛处处都显得那么不自然。
上课这种事情还算是少的,等到中午在礼堂吃饭的时候就多了,也就在这时候才能看得见四个学院学生混乱地穿插在礼堂里送贺卡巧克力的场景。
里德尔还是意料之中的受欢迎,而我这儿却和往日还是没什么区别——热闹通常跟我无关。
我丧失了兴趣,默默吃完饭离开了礼堂。
当我走在回休息室的路上时,却被一个赫奇帕奇的男生拦在了拐角。
“嗨,你好。”他有点紧张地挠了挠头,“你认识多尔茜吗?”
我回想了一下:“我知道她。怎么了?”
“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这个给她吗?”
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大概是巧克力和情人节贺卡。
“为什么让我去给她呢?”我问。
他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然后瞥了一眼远处:“她旁边有人……而且我感觉,斯莱特林里面,你看起来也许好交流一点。”
我错愕地看着他,一瞬间有种奇特的情绪涌上心头。
“可以吗?”他又小心地问了一遍。
我愣了几秒才对着他笑了笑:“当然可以,交给我吧。”
“谢谢,谢谢。”他略有些激动地抿了抿嘴,把东西递给我,然后退回了两步。
“祝你能成功。”我回头补充了一句,在他的注视下往休息室去了。
我在休息室等到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才把东西交给她。
“是杰理吗?”她接过了盒子。
“不知道,我不认识他。”
“谢谢!”她说。我回应地点点头就去别处了。
一天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我把包放回寝室,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在走廊踱着步子。此时外面夕阳还很耀眼,我往天文塔走,上到了塔顶。这个时间点天文塔顶的风刮得要稍稍猛烈一些,但温度倒是没有白日里那么低了。
格雷女士背对着我站在那儿瞭望远方,我本来想和她打个招呼,但如此静谧的氛围,我不是很希望会打扰到她。
直到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坐在角落的我转过头,看见里德尔走了上来。
这未免有些巧了,但我并不想让他看到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自从舞会结束后,我们见面已经自然而然地连招呼都不打了。
我变成鸟藏到书桌下面。他朝我这边扫了一眼,我不确定他看没看见我。他没什么表情地越过了这里,走到格雷女士身后,并没有坐下的意思。
我低飞着,打算悄悄离开,可是他忽然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强不弱,正巧在我离开前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好像非要我听到似的,及时地阻断了我的思路。
“情人节快乐,海莲娜女士。”里德尔走近黄昏时刻照入天文塔地面的斑驳光亮,却偏偏停在阴影处,朝她绅士地鞠了一躬。
格雷女士转过身子,惊喜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缕不明的情绪,但她最后的语气还是平淡且温和。“汤姆。”她低下头笑道,“谢谢你,我好久没有留意过这些节日了。毕竟——我和你们还是不一样,没有谁能注意到我。”
里德尔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今天,我是第一个给你祝福的人吗?”他的声音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而并不显出分毫轻浮感。
“是的。”
“我有东西要给你,可以伸出手吗?”他问。
“什么?你知道的,我又没办法接触到什么东西——”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不过还是伸出了手。里德尔在她的手心处点了一下,从那死气沉沉的灰色中散发出温和的光,一朵不知名的花随之绽放,甚至引来一只蝴蝶绕着她的手翩翩飞舞了一圈,映照在她亮起来的眼睛里:“你在哪学到的,这是什么魔法?”
“这是你独有的礼物。希望你可以拥有美好的每一天。”他只是笑了笑,再次朝她微微鞠躬,“晚安,海莲娜女士。”
我在他退开之前往楼梯下飞去,变回人形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小跑着从后院出去,于毛榉树下放缓了步伐。
风将我的眼睛吹得干涩,我怔怔地立在那儿几秒,然后坐下来。
他在情人节给了别人祝福和礼物,却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
我苦恼地捂住了脸,我知道这一切都怪我,我在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我把错误全都归结到了我自己的身上。
他无所表示,好像要我自己去从他的言行举止之中挖掘出一句“就这样结束吧”,而他同样清楚不需要他做解释,我弄得明白这一切。
我在这里静静地待一会儿便站起身,回了寝室,把包放到桌子上,坐在床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伯斯德已经躺下了,背对着我翻着什么书。
我想我也该早点休息了。
我把今天的书本拿出来,将明天需要用的书放了进去。突然,我从包里翻到了一个小盒子。我打开它,里面是几枚巧克力,还有一张未署名的简单但很精致的贺卡。
[情人节快乐。]
我愣了一下。在我嘴角扬起一抹酸涩的弧度同时,我感受到了脸颊上滑下来的温热。眼前的字迹已经完全模糊了,但我依然认得。
是奥赖恩·布莱克。
当我抱住肩膀伏在桌子上,整条胳膊都被浸湿的时候,我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哭。
我对着幽蓝的窗口,控制着酸痛的双眼不去眨动,控制着呼吸努力不发出声音。我感觉我快憋过气了。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在哭什么。
我认为我既不是因为里德尔而难过,也不是因为奥赖恩的贺卡而欣喜。
我只感谢他有在喧哗热闹的人群里注意到一言未发的我。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不是那些嘈杂的情绪与我无关,而是我没有去关注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关注我,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