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节油刺鼻的气味在破旧公寓里弥漫时,少年杰克的身体会本能地绷紧,他知道,母亲很可能又陷入了那场循环往复的战争,酒精点燃的怨恨即将喷发。
然而,在那些漫长阴郁的间隙里,也曾有过短暂的脆弱如肥皂泡般的暖光
母亲枯瘦的手指也曾温柔地抚过杰克柔软的额发,在她被巨大失落和贫困压得喘不过气,却奇迹般未被酒精或怨恨完全吞噬的清醒时刻里,她会努力找回一丝过去的影子。
她会翻出藏在破旧箱底的、已经干瘪了大半的廉价颜料管,或者从旧货市场淘回几张边缘卷曲的劣质画纸。
“来,我的小杰克,”她的声音带着久违的、试图温柔的沙哑,尽管眼底深处仍残留着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哀伤,在昏黄摇晃的灯泡下,她笨拙地捏着杰克的小手,引导着那支秃头的蜡笔或干涩的炭笔,在泛黄的纸页上涂抹。
“看,这是太阳……这是向日葵,向着光长的,多好看。”她干裂的嘴唇会蹭蹭他的发顶,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暖意。
母亲甚至会省下几天买最便宜面包的钱,只为在杰克生日时,给他带回一小盒全新的、色彩稍微鲜亮些的蜡笔,看着他惊喜地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抚摸那些彩色的小棒,她苍白的脸上会短暂地浮现一丝真实的、属于母亲的满足笑容:“送给你,我的小杰克。”
那一刻,小小的杰克会觉得,世界是安全的,阳光是温暖的,妈妈是爱他的。
向日葵,是母亲教他画得最多的,她曾说那是“追逐光的花”,在那些稀有的、未被痛苦完全扭曲的时光里,她会看着杰克专注涂抹金黄花瓣的侧脸,眼神恍惚,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个更明亮、更充满希望的、属于她自己的过去。
也许是她学画时的憧憬,也许是她短暂拥有过的幸福泡影,她会轻轻哼起一首模糊走调的童谣,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杰克细软的发梢,这些时刻,是杰克灰暗童年里珍藏的琥珀,包裹着短暂却真实的暖意。
然而,正是这些珍贵的、如履薄冰的温暖,让随之而来的风暴更加残酷,也更加彻底地摧毁了杰克对爱和自身价值的认知,因为每一次短暂的“好”,都像在绝望的深渊里点燃一根微弱的火柴。
它照亮了黑暗,也正是这些易碎光芒曾出现过,黑暗便显得更加绝望。
十二岁那年,这个衣冠楚楚的富商终于屈尊出现在他们母子逼仄的公寓里,昂贵的皮鞋踩在开裂的廉价地砖上,发出格格不入的声响,男人没看形容枯槁的母亲一眼,只把一叠厚厚的钞票像丢弃垃圾一样甩在掉漆的餐桌上。
“管好她,别让我妻子看见,”他的目光扫过紧贴着墙壁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的杰克,如同审视一件令人生厌的瑕疵品,“你血管里流的每一滴血,都让我恶心。”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杰克的心脏,也彻底冻僵了母亲脸上最后一点血色。
她曾是个怀抱画板的年轻姑娘,眼眸里也曾有过光,在某个画廊酒会上被男人迷人的风度、体贴的言语和信誓旦旦的承诺蛊惑,他说他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很快就能给她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天真的女孩信了,沉溺在虚幻的温柔里,直到她挺着日益明显的孕肚,被男人的律师带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保镖堵在公寓门口,一纸协议和仅够糊口的抚养费被推到她面前,律师的声音毫无波澜:“先生希望您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女孩的世界崩塌了,她被自己的原生家庭视作奇耻大辱,断绝了关系,她带着耻辱的烙印生下了杰克。
最初的几年,被巨大的失落和贫困压得喘不过气时,母亲偶尔会从旧货市场淘回廉价的颜料和画纸,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用枯瘦的手笨拙地捏着杰克的小手,在泛黄的纸页上涂抹金灿灿的向日葵。
“我的小杰克,以后要画出最漂亮的画,比那些画廊里的都好……”她干裂的嘴唇蹭着他细软的额发,气息微弱,那几乎是她被生活碾碎前,能给予杰克的全部温情。
劣质颜料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母亲身上廉价的香皂味,成了杰克童年记忆里屈指可数的暖色,贫穷像湿冷的毒藤,无声无息地缠绕着这对被遗弃的母子,也一点点绞碎了艾琳残存的理智和对儿子所剩无几的爱。
当母亲再次被酒精或对父亲刻骨的恨意淹没时,那些被她亲手描绘的金色向日葵,就成了她攻击的首要目标。
“烧了!都烧了!这些没用的东西!什么梦想?全是狗屁!”
她尖叫着,将杰克视若珍宝的画纸撕得粉碎,将颜料盒狠狠砸在地上,粘稠的色彩飞溅在墙壁和杰克苍白的脸上,如同狰狞的伤口,她会指着那些碎裂的金黄,对着惊恐万分的杰克咆哮:“看看!就像你!就像我!都是假的!都是垃圾!根本不配见到太阳!”
更可怕的是,在那些失控的深渊时刻,母亲会死死揪住杰克的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而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是我和他的孩子?!如果你不存在……如果你不存在……”那些“清醒”时给予的拥抱和微笑,在此刻被扭曲成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杰克的心。
他开始明白,母亲那些稀有的温柔,并非全然给予他本身,更像是投射在“他”这个载体上的、对另一个早已破灭的幻梦的哀悼。
而他血脉里属于父亲的那一半,则永远是他无法洗脱的“原罪”,是母亲所有痛苦和怨恨的最终指向,这让他对母亲的爱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愧疚、恐惧和绝望的困惑。
——他渴望她的温暖,却又深知自己是她痛苦的根源,这种撕裂感,比纯粹的恨意更令人窒息。
贫穷像湿冷的毒藤,无声无息地绞杀着一切,那些“好”的时刻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都在迅速地、不可逆转地垮塌,杰克学会了像受惊的小兽,在风暴来临前敏锐地捕捉征兆,把自己缩进狭小阴暗的壁橱,在呛人的灰尘味里屏住呼吸。
他听着外面碗碟碎裂的毁灭声响和母亲那令人心碎的、混杂着咒骂与呜咽的哭嚎,在狭窄的壁橱里瑟瑟发抖。
每一次壁橱外的风暴平息后,他爬出来,看到狼藉中被撕毁的散落在角落的向日葵碎片,或者被踩扁的那些母亲省吃俭用买给他的新蜡笔,那种被短暂温暖后又被亲手推入冰窟的感觉,都让他灵魂深处某个地方在一点点死去。
母亲清醒时枯瘦却温柔的指关节抚摸他脸颊的触感,与她在疯狂中死死掐住他脖颈带来的窒息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成了他日后抗拒一切亲密触碰的无法磨灭的创伤烙印。
母亲疯狂的咒骂,在他心底种下了病态的整洁癖,他一遍遍用力搓洗自己的双手,直到皮肤发红破皮,仿佛要洗掉那被宣判的“污秽”,熨烫衬衫的每一道折痕都力求完美无瑕。
——这是他绝望地对抗那流淌在血脉里的谎言的唯一方式,也是潜意识里对母亲的无声反抗,试图用外在的洁净去掩盖内在被诅咒的肮脏灵魂,他害怕任何污渍,那会让他立刻想起母亲崩溃时砸烂颜料的狼藉,色彩随意地飞溅在任何器具上,以及她眼中看向自己时那深不见底的、混杂着痛苦和嫌恶的眼神。
然而,来自深渊的恶意并未停止。
男人那个从未谋面的“妻子”像一个盘踞在阴影里的幽灵,她似乎无法容忍杰克母子的存在,哪怕他们卑微如尘,她雇佣私家侦探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定期更换号码打来匿名电话,那些经过变声器处理的、非人的嗓音在听筒里嘶嘶作响,吐出淬毒的诅咒:
“贱人生的杂种……”
“你就不该存在……”
“你们的呼吸都是对我的玷污!”
“识相点就滚远点,垃圾!”
这些恶毒的言语,如同淬毒的鞭子,一次次抽打在杰克尚未长成的灵魂上,他将这些诅咒一个字一个字地、用炭笔反复描摹在速写本的扉页上,力透纸背,如同用刀刻进自己的骨髓,他盯着那些扭曲狰狞的字迹,一遍遍在心底确认:
是的,我是垃圾,是污点,是生来带着原罪的孽障。
这认知像最浓稠的墨汁,彻底染黑了他画布上的世界,也浸透了他灵魂的底色,他笔下的线条变得扭曲撕裂,构图充满崩塌感,色彩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是他为自己灵魂绘制的肖像,丑陋而真实,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也是他对自己的绝望认同。
唯一的、极其微弱的善意光芒,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是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十三岁小女孩,她居然偷偷地从父亲那里偷来了这里的地址,可能是小孩子的好奇心吧,某一天她在父亲书房厚重的橡木桌下,意外发现了一本被扔在角落落了一层灰尘的旧画册。
泛黄的纸页上是杰克幼年稚拙却充满奇异灵气的涂鸦:阳光下旋转的彩色风车、窗台上慵懒打盹的流浪猫、用蜡笔笨拙涂抹却意外神气活现的蓝色小鸟,它的翅膀上还沾着点廉价的金粉。
她被那只蓝色小鸟吸引了,偷偷写了一张小纸条,用歪歪扭扭、带着花边的字迹夹在画册里当面找到杰克递给他,在杰克放学后拦住他,杰克翻开画册,这大概是母亲在哪一次请求父亲给点生活费的时候顺手寄过去的。
纸条上写着:这只蓝色小鸟真好看!比我美术老师画得还好!你是谁?能画更多吗?
这张带着淡淡高级香水味的精致小纸条,像一颗误入深渊的小石子,在杰克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他颤抖着手指捏着那张纸,反反复复看着那句天真无邪的赞美,指尖几乎要把脆弱的纸张捏破。
他把它珍而重之地夹在速写本最深处,一个远离那些诅咒涂鸦和黑暗漩涡的、干净的角落,无数个被绝望啃噬的深夜,他对着这张纸条,削尖了铅笔,铺开新的画纸,胸膛里涌动着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冲动,想要回应些什么。
可笔尖沉重地悬在洁白的纸页上方,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无法落下。他该画什么?窗外破败的、象征着他命运的风景?还是画镜中自己苍白而“肮脏”的脸?
他配得上“好看”这个词吗?莉莉安如果知道他是谁——那个被父亲憎恶、被母亲诅咒、被视为污点的私生子哥哥,还会觉得他的画好看吗?
自卑和恐惧像潮水将他淹没,那封写满了涂改痕迹的回信,连同他小心翼翼画下的一只试图飞向太阳的小鸟,在烟灰缸里被点燃,蜷缩成一小团绝望的灰烬。
他只抢救下被火舌舔舐得焦黄卷曲的一角,上面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他将这烧焦的一角,如同埋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绝望地塞进了那幅用血一样暗红的马克笔涂满的写着巨大“垃圾”字眼的画作深处,用更浓重的黑色覆盖。
这样破破烂烂还人嫌狗弃的生活也没过多久。
母亲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在肝癌和经年累月的痛苦折磨下迅速黯淡,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吗啡也无法完全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意识深处翻腾的黑暗记忆,在药物带来的虚假平静或回光返照的间隙里,她浑浊的眼睛有时会费力地聚焦在守在床边的杰克身上。
那一刻,她枯槁的脸上会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挣扎的痛苦,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被层层怨恨掩盖的、属于母亲的本能的痛惜?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想伸手碰碰他,但最终,更强大的、被痛苦和怨恨扭曲的意识攫住了她。
当那最后的时刻来临,剧痛和吗啡造成的幻觉让她彻底崩溃,她枯槁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抓住床边杰克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她浑浊的眼睛不再是看向儿子,而是穿透他,死死瞪着那个毁掉她一生的幽灵,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淬着世间最恶毒恨意的诅咒:
“垃圾……你就是毁掉我的垃圾……和你爸一样……都该下地狱……”
这句话,如同尖刀刺向了他的心脏,而这句话来自那个曾短暂拥抱过他、教他画向日葵、给予过他零星温暖的人,它彻底击溃了杰克,母亲那些脆弱的那点温柔,在这一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将他对“爱”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带着负罪感的希冀,连同他存在的意义,彻底钉死在“垃圾”的耻辱柱上。
那些温暖的碎片,不再是救赎的微光,反而成了证明他“不配得到爱”的残酷证据,他血管里流淌的血,在母亲最后充满恨意的凝视和诅咒中,彻底凝固成了无法洗刷的“原罪”。
他回到那个如同巨大凌乱墓穴的画室。松节油的气味依旧刺鼻,那是母亲清醒时画画的味道,也是她疯狂时摔碎颜料的味道,此刻与一种铁锈般的腥甜气味混在一起,令人窒息。
碎裂的石膏像如同他崩塌的脆弱信念,散落一地,他看着手腕上蜿蜒流下的、温热的红色液体,与泼溅在地板上的或深紫或墨绿的颜料混合流淌,这不再是血和颜料,这是他生命里所有被撕裂的暖色与永恒的暗色调配出的抽象画,画布是他自己,颜料是他的绝望,他想,就这样吧。
让这被诅咒的生命,这永远无法洗净“污秽”的“垃圾”,回归它应有的结局,彻底消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刮刀再次抬起,对准了那道正在缓慢绽开的、象征着终结的伤口,他的身上全部都被他用锈钝的刮刀划出一道道伤口,脖子、手腕、大腿,他压根没打算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他追求了很久的,他最终还是没有干净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