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带着铁锈和尘埃的腥气,砸在扭曲变形的钢筋骨架和覆满暗红苔藓的混凝土残骸上。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腐烂、化学药剂和金属氧化的恶臭。
这就是末日废土。
小七像一道贴地的影子,无声地滑过一座崩塌购物中心裸露的骨架。
她身形纤细,裹在洗得发白的深色帆布外套里,脸上用混合了泥土和植物汁液的暗色油彩涂抹,只露出一双警惕如幼兽的琥珀色眼睛。背上一个同样打满补丁的背包,腰间挂着一柄磨得锃亮的短猎刀,还有一根前端嵌着沉重螺母的撬棍。
对付丧尸,钝器有时比刀更有效。
她动作极快,脚尖在碎石和裸露的钢筋上精准点过,避开那些被雨水泡得松软、可能隐藏着空洞或丧尸巢穴的瓦砾堆。
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在病毒爆发后的废土上独自挣扎了五年。生存的法则早已刻进骨髓:隐蔽、迅捷、永远保持怀疑。
前方是一大片相对开阔的区域,曾经可能是个广场,如今被扭曲的汽车残骸、翻倒的广告牌骨架和从地面裂缝中顽强钻出的、颜色诡异的变异灌木分割得支离破碎。小七的目标是广场边缘那排几乎被瓦砾掩埋的商铺。她需要药品,尤其是抗生素。老杰克那条腿,最近肿得更厉害了。
她伏在一辆侧翻的公交车残骸后,屏息凝神,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广场。雨水在铁皮上敲打出单调的鼓点。几只通体灰黑、长着畸形肉翼的变异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
没有丧尸的低吼,也没有掠夺者摩托车引擎的轰鸣。
安全。
暂时。
小七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目标明确地冲向商铺废墟。撬棍熟练地插入扭曲变形的卷帘门缝隙,腰腹发力,伴随着刺耳的金属呻吟,门被撬开一道勉强供她侧身钻入的缝隙。里面一片狼藉,货架倒塌,商品早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些无用的碎片。她快速翻找着柜台后面和仓库角落,动作麻利而安静。
一无所获。
小七皱紧眉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混着油彩的污迹,准备撤离。就在她转身,目光扫过商铺后墙的破洞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破洞外面,是广场更深处靠近一栋半塌写字楼的区域。泥泞的地面上,一个模糊的人影陷在泥浆和破碎的水泥块里。
小七的心脏骤然缩紧。
丧尸?不像。
是掠夺者处决的倒霉鬼?还是……别的什么?
琥珀色的瞳孔急剧收缩。她无声地抽出腰间的短猎刀,反握在手中,身体伏得更低,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击或逃离的猫,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朝着那个人影的位置潜行过去。每一步都踩在泥水最浅、声音最小的位置。
距离拉近。雨水冲刷着地上的人影,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一个少年。
黄白色的短发被泥浆和血污黏成一缕缕,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身上穿着一件从未见过的、样式奇特的青色制服,多处撕裂,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
不是撕咬伤!小七的眼神锐利如刀。那些伤口边缘锐利,像是被极其锋利的金属碎片切割,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冻伤般的青紫色?更奇怪的是,伤口附近的泥水,竟然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未曾融化的冰霜!
他闭着眼,嘴唇毫无血色,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但小七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细微的气息。
他还活着。
“活人……”小七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眉头拧得更紧。不是丧尸化初期的样子,没有皮肤溃烂流脓,没有眼球浑浊扩散,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锈蚀气味。他身上除了血腥和泥土味,只有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冰冷气息。
废土的法则第一条:不要相信陌生人。
第二条:不要做多余的事,那会害死你自己。
带一个重伤昏迷、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回去?这简直是自杀行为。他身上的拖痕像黑夜里的灯塔,会指引着所有危险的猎食者。无论是依靠嗅觉的丧尸,还是贪婪狡诈的掠夺者。会找到源头,找到她的藏身处!
小七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握刀而发白。理智在尖叫着让她立刻离开。
可她的目光,却死死钉在少年苍白脸上那尚未褪尽的、属于少年人的轮廓,以及他紧蹙的眉头下,那份即使在昏迷中也未完全消散的、近乎固执的锐气。还有那些伤口……那层薄霜……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废土冰冷污浊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危险临近。然后,她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她收起了刀,解下背包,然后从背包侧袋抽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磨损的厚重防水帆布。她迅速而小心地将帆布铺在泥泞的地上。然后,她蹲下身,双手穿过少年的腋下,猛地发力!
好沉!
像拖着一块冰冷的铁砧。
少年看着单薄,身体却异常结实。小七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沉重的身躯挪到帆布上。她迅速将帆布两边卷起,包裹住他的身体,只露出头部。接着,她扯下背包上的伞绳,飞快地将帆布卷扎紧,做成一个简易的拖橇。
做完这一切,小七已是满头大汗,混合着雨水和油彩流下。她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背好背包,将伞绳的末端绕过自己的肩膀和腰腹,死死打了个结。她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方位,然后弯下腰,像一匹负重的骡马,用尽全身力气,拖着这个沉重的、会招来死亡的包裹,一步一个深坑地走去。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泥浆没过脚踝,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视线。沉重的拖橇在泥泞中犁出新的痕迹,在经验丰富的追踪者眼中,依然清晰可辨。小七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她必须快!更快!在血腥味彻底扩散开,在那些东西循着踪迹找来之前,离开这片死亡广场!
穿过一片长满变异荆棘的废弃停车场,绕过几栋摇摇欲坠、窗户如同空洞眼窝的公寓楼,小七拖着沉重的负担,终于抵达了她的目的地。一座早已停运的旧地铁站入口。
入口处被倒塌的广告牌和扭曲的金属栅栏巧妙地堵塞、伪装过,只留下一个极其隐蔽、需要侧身才能挤入的缝隙。缝隙后面并非直接通往站厅,而是一个向下倾斜、被巨大水泥块半掩着的通风管道检修口。小七熟练地解开伞绳,先将拖橇一点点塞进缝隙,推进检修口那黑暗的甬道,自己再迅速挤入。
一进入管道内部,一股混合着灰尘、铁锈、还有微弱食物和草药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只有高处几个小小的、用破碎的太阳能板改造的通风口,透下几缕微弱的天光。
管道内部空间不小,被巧妙地分割成了几个区域。靠近检修口的地方堆放着收集来的各种“宝藏”:生锈的工具、半空的油漆桶、几块还算完整的塑胶板。中间是生活区,铺着厚厚几层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隔热垫和旧毯子,旁边有一个用废弃汽油桶改造的小火塘,里面只有冰冷的灰烬。角落里立着几个用塑料桶做的简易雨水收集器,一根细管子歪歪扭扭地通向外面的排水口。最深处,则堆放着食物储备——几个瘪了的罐头,一些风干的、颜色可疑的植物块茎,用层层塑料布小心包裹着。
一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老人,正靠在一堆破旧的毯子上,借着通风口投下的微光,费力地修理着一盏用旧手电筒和罐头盒改装的提灯。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用几块硬木板和布条固定着。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射出鹰隼般的警惕光芒。当看清是小七拖着一个巨大的、裹得严严实实的帆布卷进来时,那警惕变成了愕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惊怒。
“小七?!”老杰克的声音嘶哑,“老天!你拖了个什么鬼东西回来?!”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那条伤腿让他只能徒劳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重重喘了口气。
小七顾不上回答,她迅速将拖橇拖到远离入口的角落,然后转身。她抓起旁边一块满是油污的旧帆布,冲到检修口,仔细地擦拭掉入口附近自己和拖橇留下的所有泥水痕迹,尤其是外面缝隙处。接着,她又搬过几块沉重的、边缘锋利的混凝土碎块,用尽力气将它们滚到检修口内侧,死死堵住入口,只留下几道微小的缝隙透气。做完这一切,她才靠着冰冷的管道壁滑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汗水浸湿了额发。
“说话!”老杰克低吼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还在滴水的帆布卷,仿佛那里面裹着即将引爆的炸弹,“是人?是尸?还是半死不活的麻烦?!”
“人……”小七终于喘匀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虚,但眼神依旧倔强,“还活着…没感染。”
“没感染?”老杰克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荒谬和愤怒,“你拿什么保证?就凭眼睛看看?小七!你他妈昏头了?!这鬼地方,一个活人,带着一身伤,躺在那种地方,就是最大的感染源!是诱饵!是掠夺者下的套!你把他拖回来,是嫌我们死得不够快吗?!” 他激动地拍打着身下的毯子,灰尘簌簌落下,“看看他留下的痕迹!那就是给所有想吃肉的家伙指路的地图!丧尸、野狗、还有那些天杀的掠夺者!他们会闻着味儿找上门来!把我们都撕碎!把这里变成坟场!”
老杰克越说越激动,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指着角落里那可怜巴巴的食物储备,手指颤抖:“看看!我们还有什么?几块干得能崩掉牙的树根!半罐发霉的肉酱!药呢?一点消炎药渣都没了!我的腿…我的腿还在烂!”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那条伤腿,发出沉闷的响声,“你倒好,捡回一个半死不活、只会消耗粮食和空气的累赘!他的伤怎么治?用你的口水吗?等他死了,尸体怎么处理?你想让锈尸刨开这里开饭吗?!”
老杰克的每一句质问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小七心上。她知道他说得对。在废土上,善心是奢侈品,更是毒药。她见过太多因为一时心软而招致灭顶之灾的例子。她自己也曾在饿得发昏时,冷酷地绕过另一个向她伸手的濒死流浪者。
可是……
小七的目光掠过老杰克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掠过他那条肿胀发黑的伤腿,最终落回到那个静静躺在角落、无声无息的帆布卷上。那张苍白而年轻的脸,还有他身上那些带着冰霜的、绝非锈尸造成的伤口……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早已包裹上厚厚硬壳的心。
“他…伤口不一样。”小七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不是咬的,不是抓的。是…是冻伤的?还有,像被刀切的。”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奇异的景象,“伤口边上…有冰。”
“冰?”老杰克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布满皱纹的脸写满了荒谬,“这鬼天气,下的是雨!哪来的冰?你饿昏头出现幻觉了?”
“就是有冰!”小七猛地提高了声音,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我看见了!而且,他身上的衣服…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料子。” 她想起那件青色制服撕裂处露出的内衬,细腻坚韧,绝不是废土上能有的东西。
老杰克被她罕见的激烈反应噎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狐疑地再次看向那个帆布卷。冻伤?奇特的衣服?这确实超出了他惯常的认知范畴。
小七深吸一口气,语气稍微平缓下来,却带着更深沉的东西:“老杰克…还记得上个月,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吗?在旧电厂废墟外面,快饿死了。”
老杰克愣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别开了目光,嘴角紧紧抿着。
“我把我们最后半块压缩饼干给了她。”小七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你说我蠢,说那点东西救不了她的命,只会让她多痛苦两天,还浪费了我们的口粮。”
“难道不是吗?!”老杰克忍不住低吼,“那女人和婴儿后来呢?还不是死在了掠夺者手里!连块骨头都没剩下!”
“我知道。”小七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知道可能没用。但当时…我就是想给。”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就像现在…我就是想把他拖回来。”
管道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通风口外传来的、永不停歇的雨声,滴滴答答,敲打着冰冷的金属。
老杰克脸上的愤怒和恐惧,像潮水般慢慢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无可奈何的苍老。他看着小七。这个他看着在废土上挣扎了五年的女孩,明明自己都活得艰难,却总会在某个角落,默默省下一点发霉的面包屑,丢给某个更弱小的流浪者。他骂过,劝过,但从未真正阻止过。他知道,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改变不了什么,那只是小七在这片绝望锈土上,拼命想抓住的一点点属于“人”的温度,对抗着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腐烂。
“你……”老杰克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毯子堆里,闭上了眼睛,声音干涩沙哑,“…你迟早会被你这该死的‘想’害死…连累我一起…”
他没有再激烈反对。这已经是默许。
小七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她不再说话,默默起身,走到角落那个帆布卷旁。她解开伞绳,小心地掀开湿漉漉的帆布。少年苍白的脸再次露出来,雨水和泥浆的污迹下,那份冰冷的、不属于废土的气息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老杰克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越过小七的肩膀,落在少年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上。他挣扎着,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努力往前蹭了蹭,想看得更清楚些。当他的目光聚焦在少年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边缘时,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狰狞的伤口边缘,极其细微的缝隙里,竟然真的凝结着几粒极其微小的、晶莹剔透的冰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诡异的寒芒。雨水滴落在上面,那冰珠竟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老天……”老杰克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他妈的…怎么回事?”
小七没有回头,她正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蘸着收集来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少年脸上的污泥,动作有些生涩的笨拙。听到老杰克的话,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等他醒。”她低声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固执的光,“等他醒了,问清楚。”
第一个世界,末日废土[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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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