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还没完全落地,教学楼的走廊就已经掀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谢婼夹在人流里,被学生们带着往前冲——不是夸张的奔跑,是膝盖微屈、重心前倾的快走,像被无形鞭子赶着的羊群。
旁边的公告栏上,红色标语刺眼得很:“浪费一分钟,落后整一生”,下面用小字标注着:“就餐路上不得缓步,超时者警告一次”。
食堂门口的空地上,教导主任王主任正背着手踱步,像巡视领地的狼。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捏着个秒表,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腕表,又扫向奔来的学生们。
有个女生跑得慢了半步,被他厉声叫住:“磨磨蹭蹭干什么?你哪个班的!” 女生脸一白,没敢辩解,转身就往教学楼跑,书包在背上颠得厉害。
谢婼刚走进食堂,就被一股混杂着饭菜味的紧张气团裹住。学生们端着餐盘,几乎是扑到座位上的,筷子动得飞快,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另一口已经塞进嘴里。餐桌之间的过道上,王主任的声音像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快点!五分钟之内必须吃完!”“嘴里含着饭不许说话!”“那个男生,咀嚼声太大了!”
她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视线很快落在靠窗的梁悦身上。女孩端着餐盘,动作有条不紊:一勺饭配一勺菜,全程头不抬眼不斜,仿佛面前的不是饭菜,而是需要按步骤完成的任务。
斜前方的桌子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个坐在角落的学生——男生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女生是班里的文艺委员——正低着头小声说话,男生手里捏着张纸条,想往女生手里塞。女生的脸红红的,刚要接,王主任已经像影子一样站到了他们身后。
“干什么呢?” 王主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两个学生猛地弹起来,手里的餐盘“哐当”一声撞在桌上,菜汤溅出来一点。男生手忙脚乱地把纸条往裤兜里塞,被王主任一把抓住手腕,硬生生抽了出来。
纸条上是用钢笔写的字:“今晚晚自习后,我在操场等你。” 王主任扫了一眼,冷笑一声,把纸条揉成球扔在地上,用皮鞋碾了碾:“高三了还想这些乌七八糟的?是不是觉得自己成绩太好,闲得慌?” 他扯着两人的胳膊往外拖,“去办公室!叫家长!顺便给全班同学做个检讨——看看早恋有多耽误时间!”
两人红润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哽咽着想说什么,被王主任狠狠瞪了一眼:“哭什么?浪费时间!” 周围的学生们头埋得更低了,筷子敲着餐盘的声音都变快了,没人敢抬头看一眼,仿佛那对被拖走的学生是什么会传染的病毒。
也不知道该说是心大还是年轻气盛,在这种环境下还能起谈恋爱的心思,不觉得像“监狱迷情”吗?
谢婼又仔细看了两眼那对小情侣,从两人灵动的神情和言行,以及模板化的没脑子操作来看,更像是NPC,而不像玩家。
她的目光转回到梁悦身上。女孩自始至终没抬头,只是夹菜的手顿了半秒,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这时,一个高个子男生端着餐盘走过来,在经过梁悦身边时,飞快地往她餐盘里塞了个信封,压低声音说:“梁悦,我……”
话还没说完,梁悦已经像避开烫铁一样侧过身,信封“啪”地掉在地上。她甚至没低头看一眼,只是加快了咀嚼速度,咽下嘴里的饭,端起餐盘就往回收处走。男生愣在原地,脸涨得通红,捡起信封时,指尖都在抖。
这样的情形更加让谢婼确信了,游戏里的NPC有着不同的类型和作用,比如这个给梁悦递情书的男生,应该是诱惑和考验,至于那对早恋的小情侣,也许是起一个杀鸡儆猴的敲打作用?
谢婼跟上去时,正听见王主任在回收处训话:“好孩子,做得对!心思就该放在学习上!” 王主任拍了拍梁悦的肩膀,语气难得缓和了些,“别学那些不知好歹的,你可是咱们学校的希望。”
梁悦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就往食堂外走,脚步依旧是标准的“快速快走”,后背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弦。
走到食堂门口的梧桐树下,谢婼故意放慢脚步,跟梁悦并排走。刚才那个送情书的男生正站在树后,看到她们过来,慌忙躲到树干后,手里的信封被撕得乱七八糟。谢婼瞥了一眼,轻声问:“以前经常有人给你递这个?”
梁悦的脚步没停,声音平得像湖面:“嗯。”
“为什么不看一眼?”
“浪费时间。” 梁悦的回答毫不犹豫,像是从课本上背下来的标准答案。她顿了顿,突然侧过头看谢婼,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周老师,您今天好像对这些事特别感兴趣。”
谢婼笑了笑,往主任办公室的方向点了点。远处,那对被抓的学生正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门口,低着头,像两座僵硬的雕塑。
“我只是觉得,” 谢婼的声音放轻了些,“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跑,对吧?”
梁悦的脚步猛地顿住。她抬头看向操场,又迅速低下头,快步往前走,像是在逃离什么。谢婼看着她的背影,注意到她攥着书包带的手指,关节已经泛白,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去的慌乱。
这时,谢婼的脑海里突然响起电子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晰:【检测到NPC周宁试图动摇考生意志,警告一次。】她抬头看向教学楼顶,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面红旗在风里绷得紧紧的,发出猎猎的声响,像在催促着什么。
晚自习,谢婼踏进教室时,仿若进入了一个压抑的密闭空间。在这所仿佛衡水中学翻版的学校里,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恐惧的气味。
她下意识地轻轻咳嗽了一声,不过是极轻的气音,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前排几个学生猛地绷紧了肩膀,握着笔的手指关节泛白,身体甚至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像是怕这声咳嗽引来什么灭顶之灾。谢婼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哪里是学校,分明是囚笼。
“咚!”
一声巨响突然炸开,教室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推开,门板撞在墙上,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王主任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衬衫扣得严丝合缝,手里的保温杯随着步伐“哐当”撞着皮带扣。
“我就说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不老实!”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学生,“说多少遍了,晚自习期间不许抬头!看看隔壁班,我刚才在门口敲了三下门,愣是没一个人敢动!你们倒好,一个个心思活络得很!”
话音未落,“吧嗒”一声轻响。第三排靠窗的男生手一抖,钢笔从指间滑落,在寂静的教室里划出一道抛物线,重重砸在水泥地上,笔帽崩开,黑色墨水溅了一地。
男生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去捡又不敢动,只能死死盯着那摊墨水,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王主任眼睛一瞪,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抬脚就往男生桌腿上踹了一下:“毛手毛脚的!捡起来!捡起来给我擦干净!耽误大家多少时间?”
男生吓得一哆嗦,慌忙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笔杆,教室角落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哗啦”声——是书页翻动的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却在这死寂里格外清晰。
谢婼循声望去,梁悦正低着头,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书页边缘,刚把一页习题册翻过去。她的动作已经轻到了极致,手腕几乎没动,可还是被身后的同学捕捉到了。
“梁悦!你又在影响班级秩序!” 一个压低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刻意的尖锐。说话的是个寸头男生,坐在梁悦后桌,正是刚才被王主任训斥的男生旁边那个。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凶狠,直勾勾地盯着梁悦的背影。
王主任的注意力立刻被拽了过去,他转过身,三角眼眯成一条缝,几步走到梁悦桌前,手里的保温杯“咚”地砸在她桌上:“影响其他同学学习是大忌!你知不知道?仗着自己成绩好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谢婼靠在讲台上的身子顿住了。她看着那个寸头男生——刚才明明是他自己先抬头出声,却反手把梁悦推出去当靶子。
居然还能靠卖同学脱罪,这个游戏到底在考验什么?
这哪里是同学,分明是困在同一个笼子里,为了自保而互相撕咬的野兽。而王主任,就像那个故意扔出肉块的驯兽师,眼皮都没眨一下就信了这套说辞,简直蠢得像个设定单一的NPC。
梁悦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她慌忙把书合上,双手紧紧攥着书角,指节用力到发白,肩膀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谢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快步走下讲台,在王主任还要开口训斥时,抢先一步站到梁悦身边,弯腰轻声问:“怎么了?慢慢说。”
梁悦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兔子,声音里全是惊恐:“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翻到下一页错题……” 她的呼吸急促,像是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被定罪。
谢婼微微摇头,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别怕,然后对王主任说:“王主任,孩子可能太紧张了,我带她出去冷静一下,不影响大家自习。” 不等王主任反驳,她已经扶着梁悦的胳膊,把人带出了教室。
走廊里的声控灯因为她们的脚步亮起,惨白的光打在梁悦脸上。她还在抽噎,肩膀一耸一耸的。
谢婼拉着她走到楼梯间,递给她一张纸巾,轻声说:“别怕了,这里没别人,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刚才那个男生,为什么要针对你?”
梁悦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声音,低声说:“老师,您不知道……我们班有个规矩,谁要是周测考到倒数三名,就要站在讲台上给全班同学道歉,还要说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谢婼,眼里满是后怕,“刚才那个男生,李同学,他上次周测因为发烧没考好,排了倒数第二,下周就要做检讨了……所以他才那么紧张。”
谢婼的心沉了下去。这哪里是规矩,分明是**裸的精神虐待。她压下心头的火气,柔声追问:“那他为什么要咬着你不放?”
梁悦咬了咬下唇,指尖抠着校服袖口:“他可能……可能是心理压力太大了,想找个发泄的地方吧。虽然我上次考了第一,但随时都可能被别人超过……在这里,没人是安全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谢婼心上。
楼梯间的窗户没关紧,风灌进来,吹得墙上的“冲刺985”标语哗哗作响。谢婼看着梁悦苍白的脸,突然明白这所学校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写在纸上的规则,而是它亲手在学生心里种下的恐惧——恐惧落后,恐惧犯错,恐惧成为那个被推出去示众的“失败者”。为了不被吞噬,他们只能先学会吞噬别人。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梁悦的肩膀,声音放得更柔了些:“没事,下次他再这样,你告诉我。” 梁悦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像是不懂“告诉老师”这种选项,也能出现在她的生存规则里。
就在这时,晚自习的预备铃又响了,尖锐的铃声刺破走廊的寂静。梁悦像是突然惊醒,慌忙抹掉眼泪:“老师,我该回去了,不然又要被扣分了。” 她转身就往教室跑,脚步踉跄了一下,很快又调整好姿态,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王主任从教室里走出来,看到谢婼,哼了一声:“周老师,别太心软。对这些学生,就得严一点,不严怎么出成绩?” 他理了理袖口,迈着方步往办公室走,保温杯在他身后晃悠,发出规律的碰撞声,像在为这场无声的压迫伴奏。
谢婼没应声,只是望着教室里那片整齐的、低垂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