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都市,是十天后的傍晚。
飞机落地时,暮色正沉,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从舷窗看下去,像一片倒悬的星河。邵雪靠在陈谷雨肩上,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轻轻舒了口气。
“还是家里好。”他小声说。
陈谷雨侧头看他,机舱里光线昏暗,只有邵雪的侧脸在窗边微弱的光晕里,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出浅浅的阴影。这趟东欧之行不长,但邵雪看起来放松了很多。在布拉格的老城广场,他学着当地人买了烤面包圈,被烫得直哈气;在卡夫卡博物馆,他盯着那些扭曲的手稿发呆,然后说“这人活得真拧巴”;在查理大桥上,他突然停下来,拉着陈谷雨的手腕,指着远处教堂的尖顶说“陈谷雨,我们会好好的,对吧”。
那一刻风吹过来,邵雪的眼睛很亮,像把整条伏尔塔瓦河的波光都装了进去。陈谷雨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
“嗯。”陈谷雨应了一声,手指很轻地碰了碰邵雪的头发,“回家。”
车子开进市区,熟悉的街景在窗外流淌。邵雪趴在车窗边,看着路灯一盏盏掠过,忽然说:“我想吃小馄饨了。就巷口那家,加好多紫菜和虾皮的那种。”
“回家给你做。”陈谷雨说。
“你会?”
“不会可以学。”
邵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算了,还是点外卖吧。你做饭的水平也就煮个面还能吃。”
陈谷雨瞥他一眼,没接话,嘴角却微微扬了一下。
车在公寓楼下停稳。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光线昏黄温暖。陈谷雨拎着行李,邵雪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被灯光拉长的影子,一步一步往上走。开门,进屋,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照亮门口两双并排的拖鞋。
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客厅的沙发上还扔着邵雪走前没叠的毯子,茶几上摆着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阳台上的绿植有点蔫了,但还活着。
“我先浇花。”邵雪放下包就往阳台跑。
陈谷雨没拦他,拎着行李进卧室整理。东欧带回来的东西不多,几件纪念品,几盒给万麒和秦屿铭的手工饼干,还有陆召西塞给他的一叠当地资料,说是可能用得上。他把资料放在书桌上,饼干搁在一边,然后开始收拾两人的衣服。
邵雪在阳台上哼着不成调的歌,水壶哗啦啦地响。过了一会儿,他探进头来:“陈谷雨,晚上吃面行吗?我有点饿。”
1. “好。我去煮。”
“你歇着吧,我来。”邵雪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进厨房,“让你尝尝我新学的,东欧风味泡面。”
说是东欧风味,其实就是把超市买的泡面煮了,加了火腿肠、鸡蛋和几片蔫了吧唧的生菜。但端上桌的时候,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邵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陈谷雨接过筷子,低头吃了一口。
“怎么样?”邵雪期待地问。
“……咸了。”
“咸了吗?”邵雪自己也尝了一口,皱起脸,“好像是有点……水放少了。”
“还行。”陈谷雨又夹了一筷子,“能吃。”
邵雪看着他,忽然笑了:“陈谷雨,你怎么这么好养活。”
陈谷雨没理他,继续吃面。窗外的天完全黑了,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温柔地笼罩着两人。这一刻很安静,很平常,平常到让人几乎要忘记之前所有的惊心动魄。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万麒发来的信息:「明天上午九点,支队开会。陆召西和张涵也来。」
陈谷雨回了句「收到」,放下手机。
“是万队?”邵雪问,筷子在碗里无意识地搅着。
“嗯。明天要开会。”
邵雪“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面,但动作慢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那……我的事,有进展吗?”
陈谷雨抬眼看过去。邵雪低着头,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但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发白。
“有。”陈谷雨说,声音放轻了些,“陆召西在布拉格查到了一些线索,指向那个修复作坊。虽然没直接证据,但能证明东西确实经手过,而且处理手法和你无关。”
邵雪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万麒和秦屿铭那边也在查,有新发现。”陈谷雨顿了顿,补充道,“很快就会有结果。我保证。”
邵雪还是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才很轻地问:“陈谷雨,我是不是……特别麻烦?”
陈谷雨放下筷子。
“不麻烦。”他说,语气很认真,“从来都不是。”
邵雪抬起头,眼睛有点红,但没哭。他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可我老是拖累你。要不是我,你现在也不用……”
“邵雪。”陈谷雨打断他,伸手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掌心温热,“看着我。”
邵雪看着他。
“没有拖累。”陈谷雨一字一句地说,“是我要这么做。我想这么做。明白吗?”
邵雪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很久,才很轻地点了点头。
“嗯。”
陈谷雨松开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面凉了,快吃。”
邵雪“嗯”了一声,低头大口吃面。陈谷雨看着他,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又疼得厉害。
他知道邵雪在怕什么。怕自己真是累赘,怕陈谷雨会后悔,怕这一切安稳只是镜花水月,一碰就碎。
但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永远不会。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陈谷雨推开刑侦支队会议室的门。万麒和秦屿铭已经到了,正凑在一起看一份文件。陆召西和张涵坐在对面,面前摊着笔记本电脑和笔记。
“陈队,早。”陆召西抬头打招呼,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看起来温和干练。
陈谷雨点点头,在万麒旁边坐下。秦屿铭把面前的文件推过来一份,压低声音:“昨晚的新情况,你看一下。”
文件是技术队刚出的初步报告,关于天都市昨晚发生的一起未遂盗窃案。案发地点是城西一栋私人藏馆,目标是一尊唐代鎏金佛像。嫌疑人撬锁进入,触发了警报系统,仓皇逃走,现场留下了脚印和半枚指纹。
“手法很像。”秦屿铭用笔尖点了点报告上的现场照片,“工具、开锁方式,甚至逃跑路线选择的习惯,都和博物馆那起有相似之处。但这次很仓促,留下了不少痕迹。”
陈谷雨快速浏览着报告,眉头越皱越紧。现场照片显示,嫌疑人离开时在窗台上蹭掉了一点泥土,经过化验,泥土里含有某种特殊的植物花粉,和邵雪之前租住的老小区花坛土壤成分高度相似。
“这是栽赃。”万麒低声说,语气笃定,“太明显了。邵雪现在住哪儿他们一清二楚,怎么可能还回老小区沾一身土?”
“但舆论不会管这个。”陆召西接过话,她手里拿着另一份文件,是网络舆情监测的初步汇总,“已经有自媒体在带节奏了,把两起案子联系起来,暗示邵雪可能是团伙作案,上次是失手,这次是再犯。虽然还没发酵,但得提前准备。”
陈谷雨合上报告,看向陆召西:“陆专家怎么看?”
“从专业角度,这次作案很粗糙,不像是真正有经验的盗贼所为。”陆召西推了推眼镜,语气冷静,“更像是在故意模仿,甚至……挑衅。而且选择的时间点很微妙,正好在我们从东欧回来,邵雪的嫌疑初步澄清的档口。”
“挑衅谁?”秦屿铭问。
“挑衅我们,或者挑衅……”陆召西顿了顿,看向陈谷雨,“挑衅陈队。毕竟,陈队是邵雪案的主要负责人。”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万麒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发出规律的轻响。
“那半枚指纹呢?”陈谷雨问。
“库里没有匹配。”秦屿铭摇头,“要么是新人,要么就是故意处理过。但如果是故意处理,没必要留半枚,全擦了更干净。所以我觉得,可能是新人,或者……临时找的外行。”
“外行?”张涵第一次开口,声音平稳,“陆工的意思是,有人在故意搅浑水?”
“不排除这个可能。”陆召西点头,调出平板电脑上的地图,放大到城西区域,“我查了这个私人藏馆的背景。馆主是个退休的外交官,收藏以佛教造像为主,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但更重要的是,他去年曾经公开批评过一批非法流通的海外文物,其中就包括几尊疑似从我国非法出境的唐代佛像。”
“报复?”万麒挑眉。
“或者是警告。”陆召西放大其中一条新闻截图,“这位老先生性格耿直,得罪过不少人。但偏偏在这个时候,用和邵雪案相似的手法动他的藏品……太巧了。”
陈谷雨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报告纸张的边缘。太巧了,巧得像是有人故意把线索引向邵雪,又故意留下破绽,让他们知道这是栽赃。
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邵雪,就是那只被反复拨弄的老鼠。
“邵阳那边有动静吗?”他问。
“没有。”万麒摇头,“费城之后他就彻底消失了,国际刑警那边也没有新线索。但我怀疑,这次的事和他脱不了干系。他在告诉我们,他还在盯着,而且随时可以再动邵雪。”
“那我们就让他动不了。”陈谷雨的声音很冷,“加强邵雪身边的安保。公开调查方向往私人恩怨和报复社会性盗窃引导,淡化邵雪的关联。技术队继续深挖这次案子的所有物证,一根头发丝都别放过。”
“明白。”秦屿铭点头。
“另外,”陈谷雨看向陆召西,“陆专家,麻烦你和张警官重点跟进一下这个藏馆馆主的社会关系,特别是他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可疑的人,或者收到过威胁信息。”
“好。”陆召西应下,在平板上快速记录着。
会议又持续了半小时,敲定了接下来的分工和侦查方向。散会时,万麒叫住陈谷雨:“谷雨,你留一下。”
其他人陆续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万麒关上门,走到窗边,点了支烟。
“你不抽烟。”陈谷雨说。
“偶尔。”万麒吐出一口烟圈,看着窗外,“压力大的时候。”
陈谷雨没说话,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着。楼下院子里,几个年轻的干警正说笑着往食堂走,阳光很好,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次的事,你怎么看?”万麒问,没回头。
“冲我来的。”陈谷雨说,声音很平静,“邵雪是饵,我是鱼。”
“知道是饵还咬?”
“不咬,饵就一直在那儿晃。”陈谷雨顿了顿,“而且,我也想看看,到底是谁在甩竿。”
万麒沉默了几秒,把烟按灭在窗台的便携烟灰缸里:“陆召西今天说的,你怎么看?”
“专业,逻辑清晰,没毛病。”
“但太清晰了。”万麒转过身,背靠着窗台,“清晰得像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还有,秦屿铭查到的那条丝绸的线索,她之前一点没提,今天会上却主动补充了背景,说是刚查到的。时间卡得太准了。”
陈谷雨看向他:“你怀疑她?”
“我不怀疑任何人。”万麒说,重复了那天在办公室对秦屿铭说过的话,“但我也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这个当口。”
“她是你请来的。”
“是部里派来的。”万麒纠正,“我只是递了申请。而且,她的履历和能力确实没问题,到现在为止的所有建议和行动也都在框架内,甚至帮了大忙。”
“那你在担心什么?”
万麒没立刻回答。他盯着窗外,很久,才低声说:“谷雨,你还记得三年前‘7·21’案,我们抓到的那两个内鬼吗?”
陈谷雨眼神一凛。
“记得。怎么了?”
“其中一个,在审讯期间说过一句话。”万麒转过来,看着陈谷雨的眼睛,“他说,‘你们以为抓了我们就能摸到边?太天真了。我们这样的人,到处都是,可能就在你隔壁办公,可能正在帮你查案。’”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细微嗡鸣。陈谷雨没说话,只是看着万麒。
“我当时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扰乱视线。”万麒继续说,“但现在想想,也许不全然是。这个圈子太深了,水也太浑。邵阳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多事,他背后肯定还有人。而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离得更近。”
陈谷雨的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了一下。
“你有证据吗?”
“没有。”万麒坦然承认,“但秦屿铭那边查到点东西,关于那丝绸的。他没在系统里留记录,私下跟我说的。样本里提取到的有机化合物,和三年前‘7·21’案一批失踪赃物的包装残留物匹配度超过百分之九十。而陆召西在两周前,以跨案比对的名义,调阅过那批赃物的备份档案。”
陈谷雨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巧合?”
“太巧了。”万麒摇头,“但我现在动不了她。一是没证据,二是打草惊蛇。所以我来告诉你,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邵雪那边,加强防护,但别完全依赖外人。陆召西和张涵能用,但不能全信,明白吗?”
陈谷雨点了点头,没说话。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看见楼下陆召西和张涵正并肩往停车场走。陆召西似乎在说什么,张涵侧耳听着,不时点头。两人都穿着便服,看起来和市局里任何一对搭档没什么区别。
普通,低调,专业。
完美得挑不出毛病。
“谷雨。”万麒又点了支烟,这次没抽,只是夹在指间,任由烟雾袅袅上升,“邵雪对你很重要,我知道。但案子是案子,感情是感情,别混在一起。否则,容易看不清。”
陈谷雨看着那支烟慢慢燃尽,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断裂,掉落。
“我知道。”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但我分得清。”
万麒拍了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调查在两条线上同时推进。明面上,专案组全力侦查私人藏馆未遂盗窃案,舆论被巧妙引导,邵雪的名字没有再出现在任何公开报道中。暗地里,万麒和秦屿铭开始秘密核查陆召西和张涵经手过的所有物证和资料流向,陈谷雨则加强了对邵雪的保护,几乎寸步不离。
邵雪能感觉到那种无声的紧绷。陈谷雨的电话变多了,有时深夜也会突然接到信息出门,虽然每次都会跟他说“很快回来”,但回来时眼底总有散不去的疲惫。
他没问,陈谷雨也没说。两人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像走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这天下午,邵雪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看书,是本讲古玉鉴定的专业书,陈谷雨从市局图书馆给他借的。阳光很好,晒得人昏昏欲睡。他看了几页,视线就开始模糊,头一点一点的,快要睡过去。
手机突然响了,是陌生的本地号码。邵雪迷迷糊糊地接起来:“喂?”
“请问是邵雪先生吗?”那头是个很甜的女声,普通话标准得像客服。
“是我,您哪位?”
“这里是天都市中心医院体检中心。您上周预约的全面体检,时间定在下周三上午九点,请问这个时间方便吗?”
邵雪愣了一下:“体检?我没预约过体检啊。”
“啊?可是系统里显示是您本人预约的,留的这个号码。”女声听起来有些困惑,“邵雪先生,身份证尾号3702,地址是万柳书院9栋104,对吗?”
全部正确。邵雪坐直了身体,睡意全无:“谁帮我预约的?”
“是一位姓陈的先生。他说您是家属,希望给您安排一次全面检查,特别是创伤后的恢复情况评估。我们这边看到您有外伤史记录,所以优先给您安排了。如果您不方便,我们可以改期……”
“不用了,就周三吧。”邵雪说,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谢谢。”
挂了电话,他握着手机,在阳光里坐了很久。直到陈谷雨拎着超市的袋子开门进来,他才回过神。
“醒了?”陈谷雨把袋子放在餐桌上,走过来,很自然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鱼。”
“陈谷雨。”邵雪抬起头,看着他。
“嗯?”
“你帮我预约了体检?”
陈谷雨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你肩膀和膝盖的旧伤,还有之前的……得定期复查。我托人问了,中心医院体检部的主任是这方面的专家,让他给你看看。”
邵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陈谷雨的表情很平静,但邵雪能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东西——那是担忧,是紧张,是某种他不想说出口的恐惧。
“你怕我出事,是不是?”邵雪问,声音很轻。
陈谷雨沉默了几秒,然后在他面前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掌心很暖,带着刚从室外回来的微凉。
“邵雪。”陈谷雨叫他的名字,声音低低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但有些事,我得做最坏的打算。体检是其中之一,明白吗?”
邵雪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很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映着阳台照进来的光,亮得惊人,也深得惊人。
“你是不是在计划什么?”邵雪问,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用我当诱饵之类的。”
陈谷雨没否认。他握紧了邵雪的手,握得有些用力。
“是。”他承认得很干脆,“但不会真的让你涉险。只是做个样子,引蛇出洞。万麒和秦屿铭会布控,我也会在。你只需要露个面,走个过场,剩下的交给我。”
邵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起在费城,陈谷雨浑身是血地把他从玻璃房里抱出来的样子;想起在海上,陈谷雨把他护在身后,一个人面对那些海盗的样子;想起更早以前,在巷子里,陈谷雨把他按在墙上,说“跟我回家”的样子。
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把所有危险扛在自己肩上,把他护在身后,连骗都不肯骗他一下。
“陈谷雨。”邵雪的声音有点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老是拖累你,还要你费这么大劲来保护我?”
陈谷雨皱起眉:“我没这么想。”
“可我就是这么觉得。”邵雪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陈谷雨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小时候替他打架留下的,“从小到大都是。你替我打架,替我背锅,替我挨骂。现在又是这样。我像个累赘,永远在给你添麻烦。”
“邵雪。”陈谷雨叫他的名字,语气重了些,“抬头,看着我。”
邵雪没动。
陈谷雨松开他的手,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邵雪的眼眶红了,但没哭,只是固执地看着他。
“你不是累赘。”陈谷雨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从来都不是。我保护你,是因为我想保护你,不是因为你需要我保护。这有区别,明白吗?”
邵雪眨了眨眼,睫毛湿漉漉的。
“可我不想总是被你保护。”他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我也想保护你一次。哪怕就一次。”
陈谷雨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凑近,额头轻轻抵住邵雪的额头。
“你已经在保护我了。”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你好好活着,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邵雪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陈谷雨的手背上,滚烫。
“陈谷雨,”他哭着说,语无伦次,“你混蛋……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怕你出事,怕你回不来……怕我又一个人……”
“我知道。”陈谷雨松开手,把他整个人搂进怀里,抱得很紧,紧得像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所以我不会出事。我答应你,一定回来。你也答应我,好好的,等我回来。行吗?”
邵雪把脸埋在他肩窝里,用力点头,泪水浸湿了陈谷雨的衬衫。
阳光从阳台外照进来,把相拥的两个人笼在光里。影子在地板上拉得很长,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陈谷雨闭上眼,感受着怀里温热的颤抖,和颈窝处潮湿的泪意。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有阳光的下午,邵雪被几个大孩子堵在巷子里,抢他妈妈刚给他买的钢笔。他冲过去,把邵雪护在身后,和那些孩子打成一团。最后他赢了,但也挂了彩,嘴角破了,校服扯坏了。邵雪哭得稀里哗啦,一边用袖子给他擦血,一边说“陈谷雨你疼不疼啊”。
他当时说,不疼。
其实是疼的。但看见邵雪哭,那点疼就不算什么了。
现在也是。肩上旧伤在疼,心里那根弦绷得快要断了,但抱着这个人,感觉他在自己怀里哭,那点疼就不算什么了。
他会保护好他。用一切方式,不惜任何代价。
这是很多年前就答应过的事。
他不会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