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迷雾

天还没亮透,陈谷雨就醒了。

酒店房间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只在边缘透进一丝属于异国的灰蓝色晨光。他侧躺着,手臂还维持着入睡时的姿势——松松地环在邵雪的腰上。掌心里是棉质睡衣柔软的触感,以及衣料下温热的体温。

邵雪背对着他,呼吸均匀绵长,睡得正沉。后颈处几缕碎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陈谷雨没有动。他只是这样静静地躺着,听着怀里的呼吸声,感受着这份真实的、可以触碰的温暖。已经快三个月了,但每次醒来确认邵雪还在身边时,那种近乎心悸的庆幸感还是会漫上来,像涨潮的海水,缓慢而固执地淹没他。

在费城医院的那几个星期,他做过太多相反的梦。梦里邵雪被拖进那片白雾,无论他怎么追怎么喊,那扇玻璃门永远隔在他们中间。他会浑身冷汗地惊醒,然后在ICU外的走廊里坐到天亮,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一遍遍在脑海里预演抓住邵阳之后要做的事。

有些念头黑暗到他不敢深想。

好在现在不用想了。邵雪活下来了,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虽然身上还留着那些浅淡的疤痕,虽然半夜偶尔还会惊醒,但确实活下来了,会笑,会抱怨,会在他做饭时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脊背上闷闷地说“陈谷雨你身上有油烟味”。

陈谷雨很轻地收紧了手臂。

怀里的人无意识地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面朝他蜷缩起来。邵雪的额头抵在他锁骨下方,呼吸温温地拂过皮肤。陈谷雨低头,借着那点微弱的天光看他——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嘴唇微微张着,睡得毫无防备。

像某种终于找到巢穴的小动物。

陈谷雨抬起手,指尖悬在邵雪脸颊上方几毫米的地方,停了很久,最终只是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头发。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显示凌晨五点十分。该起了。今天要和陆召西去城郊那个废弃的修复作坊遗址,往返车程就要四个多小时。

陈谷雨又躺了两分钟,才极其缓慢地抽出手臂,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地毯上时,左肩的旧伤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费城那次中的枪虽然没伤到要害,但子弹擦过的位置留下了神经损伤,阴雨天或者动作大了就会疼。他面不改色地活动了一下肩关节,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过皮肤时,他闭上眼,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今天的行程安排。陆召西昨晚发来的资料他已经看了三遍,那个所谓的“作坊”在五年前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现在的所有者是个本地商人,对之前的业务一无所知。唯一的线索是陆召西通过国际刑警的旧档案查到,当年作坊的一个老师傅可能还住在附近小镇。

希望不是白跑一趟。

但至少是个方向。而且有陆召西在,专业问题上的判断能省去很多弯路。陈谷雨关上水,用毛巾擦着头发,透过磨砂玻璃看向卧室的方向。邵雪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睡着,只是把被子卷走了一大半。

陈谷雨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

带邵雪一起来东欧,是万麒的建议。“让他换个环境透透气,老闷在家里也不是事儿。反正你现在算半休假状态,就当带家属出个差。”万麒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语气轻松,但陈谷雨听得出那下面的考量——邵雪的心理评估报告虽然显示恢复良好,但医生建议避免长期处于案发地的环境刺激。

更重要的是,陈谷雨自己也不想和邵雪分开。哪怕只是几天。

他换好衣服走出浴室时,邵雪已经醒了,正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头发睡得翘起一撮,眼神朦胧。

“吵醒你了?”陈谷雨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邵雪摇摇头,很自然地朝他靠过来,把额头抵在他腰侧,声音带着刚醒的黏糊:“几点了?”

“还早,你可以再睡会儿。”陈谷雨抬手顺了顺他那撮翘起来的头发,“我今天要和陆专家出去,大概晚上回来。酒店有早餐,你记得下去吃。别只吃面包,拿点水果和——”

“鸡蛋。知道啦。”邵雪打断他,仰起脸,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晶晶的,“你越来越啰嗦了,陈警官。”

陈谷雨捏了捏他的后颈:“嫌啰嗦就别让我操心。”

“我才没让你操心。”邵雪嘟囔,却更紧地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衣服里,深吸了一口气,“你身上有酒店沐浴露的味道。”

“不好闻?”

“还行。”邵雪闷闷地说,过了几秒,又补了一句,“比油烟味好闻。”

陈谷雨很轻地笑了一声。笑声在胸腔里震动,邵雪贴着他的地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低头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不可思议。

“邵雪。”他叫他的名字。

“嗯?”

“没事。”陈谷雨说,手指很轻地梳过他的发丝,“就是想叫叫你。”

邵雪抬起头,在昏暗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凑上来很响地亲了他嘴唇一下。

然后重新倒回枕头里,用被子蒙住头,“快走吧,我要继续睡了。”

陈谷雨维持着被亲的姿势坐了两秒,然后俯身,隔着被子在那个鼓包上落下一个吻。

“我走了。有事打电话。”

被子里传来含糊的应答。

陈谷雨拎起昨晚就收拾好的背包,最后检查了一遍证件和装备,轻轻带上了房门。

走廊里铺着厚重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电梯下行的过程中,陈谷雨对着镜面墙壁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镜子里的男人脸色平静,眼神清醒,只有嘴唇上残留的一点湿润触感,提醒着刚才那个仓促的吻。

酒店大堂里,陆召西已经到了。

她坐在休息区的沙发里,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正在看资料。今天她穿了件米白色的风衣,里面是浅灰色的针织衫和西装裤,长发依旧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晨光从落地窗照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很淡的金边,看起来专业、干练,且毫无攻击性。

“陈队,早。”看见陈谷雨,她收起平板站起身,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休息得还好吗?”

“还好。陆专家等很久了?”陈谷雨看了眼时间,距离约定的六点还差十分钟。

“我也刚到。”陆召西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围巾,“车已经安排好了,司机在门口等。我们路上可以再对一下资料。”

“邵先生不一起?”往外走时,陆召西很自然地问了一句。

“他留下休息。”陈谷雨说,侧身替她推开酒店厚重的玻璃门,“这段时间他精神一直绷着,难得出来,让他放松几天。”

陆召西点点头,语气里带着理解和赞同:“确实该放松放松。邵先生这次受了太多无妄之灾,心理上的恢复比身体更需要时间。有陈队陪着,是好事。”

清晨的街道很安静,只有零星几辆早班电车驶过的声音。空气清冷,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草木气息。一辆黑色的SUV停在酒店门口,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沉默寡言,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就专注地看向前方道路。

车子驶出城区,建筑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已经开始泛黄的草地和远处深绿色的森林。陈谷雨靠在后座,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手肘撑着车窗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嘴唇。

“从资料看,那个作坊的负责人叫约瑟夫·科瓦尔斯基,六十七岁,退休后一直住在老家。”陆召西的声音从前排副驾驶座传来,她调出平板上的一份档案,转向后座让陈谷雨能看到屏幕,“这是国际刑警档案库里留存的照片,五年前的。他专精金属器物的修复和做旧,在东欧这边的地下圈子里有点名气。不过据记录,他接活有原则:不碰战争掠夺物,不碰博物馆失窃物。”

“原则?”陈谷雨收回视线,看向屏幕上的照片。那是个典型东欧老人的长相,花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眼神在照片里显得很平静。

“干这行的人多少有点自己的规矩。”陆召西关掉页面,调出另一份文件,“但规矩是可以被打破的,只要价码足够,或者威胁足够。我查过他退休前最后半年的银行流水,有三笔来源不明的大额进账,时间点和我们掌握的、邵阳可能开始策划行动的时期吻合。”

陈谷雨接过她递来的平板,仔细看着那几笔转账记录。数额确实不小,而且是通过好几个空壳公司辗转汇入的,追查起来很麻烦。陆召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厘清这条线,专业能力确实过硬。

“见到人就能问清楚。”他把平板递回去。

“希望他还愿意开口。”陆召西接过,语气平静,“五年了,足够让一个人想通很多事,也足够让恐惧发酵或者消散。”

车子驶入盘山公路,两侧的森林越来越密。陈谷雨重新看向窗外,左手很轻地按了按左肩。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某种恶劣的天气预报。

希望今天能有收获。

为了邵雪,他需要尽快把这件事彻底了结。

同一时间,天都市刑侦支队。

万麒推开技术队办公室的门时,秦屿铭正趴在显微镜前,旁边散落着一堆打印出来的光谱分析图。办公室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味,以及某种金属和化学试剂混合的、独属于痕检实验室的气息。

“有进展?”万麒把手里还冒着热气的豆浆和煎饼放在桌角,拉了把椅子在秦屿铭旁边坐下。

秦屿铭直起身,摘掉护目镜,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揉了揉鼻梁,声音因为熬夜而有些沙哑:“那几缕丝绸纤维,成分比我们之前想的还要复杂。”

他调出电脑上的分析图谱,密密麻麻的曲线和峰值看得人眼花。“主体是桑蚕丝没错,但在染色过程中掺入了一种很特殊的矿物成分。这种矿物只在北欧某个特定区域的矿床里有微量分布,而且早在三十年前就因为环保问题被禁采了。”

万麒皱眉:“所以这丝绸的生产时间至少是三十年前?”

“不止。”秦屿铭点开另一份文件,“我对比了国际纺织品资料库里的记录,这种矿物在当时是被某个小众的高端丝绸品牌当作‘秘方’使用的,产量极低,主要供给欧洲几个古老的贵族家族定制礼服。品牌在二十年前就倒闭了,所有配方和工艺记录据说都毁于一场火灾。”

“也就是说,这玩意儿现在基本是绝版货。”

“可以这么说。”秦屿铭靠进椅背,长长吐出一口气,“更诡异的是,我昨晚睡不着,把邵阳在费城那个据点里搜出的所有物证清单又过了一遍。你猜怎么着?”

万麒挑起眉。

“在据点的库房里,有几只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古董木箱,内衬用的就是同款丝绸。”秦屿铭把屏幕转向万麒,上面是几张现场照片,“箱子本身是十九世纪的工艺,但内衬是后来重新装裱的。技侦那边做了内衬样本的提取,成分完全一致。”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所以邵阳手里本来就有这种布料,或者至少,他能搞到。”万麒缓缓地说,“他用它来包装要处理的赃物,然后又故意在鼎里留下几缕,好把嫌疑引向某个能接触到这种布料的人——比如之前混迹古玩圈、可能经手过类似物件的邵雪。”

“逻辑上说得通。”秦屿铭点头,但眉头依然皱着,“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如果只是为了陷害,用更常见、更难溯源的材料不是更安全吗?特意用这种稀有到几乎能当指纹用的东西,反而会增加风险——一旦我们查到来源,就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到他。”

万麒没说话,拿起已经微凉的豆浆喝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没能缓解心头那点莫名的焦躁。

秦屿铭说的没错。这太刻意了,刻意得像是在故意引导他们往某个方向查。

“陆召西那边有消息吗?”他换了个话题。

“陈队早上发过信息,说他们已经出发去那个作坊旧址了。”秦屿铭看了眼手机,“陆专家确实厉害,这条线我们之前完全没摸到。”

“毕竟是部里派来的专家,没两把刷子也进不了专案组。”万麒说着,视线落在秦屿铭电脑旁边那堆打印资料上。最上面一页是某种复杂的化学结构式,边缘空白处用红笔标注了几行小字。

“这是什么?”

“哦,这个。”秦屿铭把那张纸抽出来,“我昨晚顺手做的交叉比对。那丝绸纤维上除了那种特殊矿物,还检测到极其微量的有机化合物残留,结构很怪。我一时好奇,就丢进数据库跑了个广谱比对,结果——”

他顿了顿,调出另一个窗口。

屏幕上跳出两条几乎重叠的波谱曲线。

“左边是纤维上的残留物波谱,右边是三年前‘7·21’走私案里,那批没能追回的核心赃物包装材料上提取到的未知物质波谱。”秦屿铭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清晰得惊人,“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二。”

万麒手里的豆浆纸杯被捏得微微变形。

“你确定?”

“仪器不会撒谎。”秦屿铭盯着那两条曲线,“但样本量太小,而且时间隔了三年,我不能百分之百下定论。我已经申请调用‘7·21’案的原始物证做复检,批复下来至少还要两天。”

万麒放下豆浆,抽出纸巾慢慢擦着手。三年前的“7·21”案是他和陈谷雨心里共同的刺。那不仅仅是一批文物走私,还牵扯出内部泄密和两名同事的牺牲。案子最后虽然抓了几个小鱼小虾,但真正的幕后黑手和核心赃物至今下落不明。

如果两件事有关联……

“这件事,”万麒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先别告诉谷雨。”

秦屿铭看他一眼:“我知道。他现在一门心思在邵雪身上,不能再分心了。”

“也不要在系统里留记录。所有比对和申请都用加密频道,走我的权限。”万麒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市局大院,晨练的干警三三两两在跑步,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

但他太熟悉这种平静了。越是看起来正常的水面,底下暗流就越凶险。

“屿铭,”他没回头,声音里带着某种罕见的紧绷,“盯紧所有和这个案子相关的物证流动记录。特别是陆召西和张涵经手过的部分。”

秦屿铭沉默了几秒。

“你怀疑他们?”

“我不怀疑任何人。”万麒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也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这个当口。”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打印机突然自动启动,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吐出几张新的分析报告。秦屿铭走过去拿起来,快速扫了一眼,脸色微变。

“又怎么了?”

“刚才说的那个有机化合物,”秦屿铭把报告递过来,手指点在某个编号上,“数据库自动匹配给了另一个备案条目。条目编号是……部里物证档案中心的加密级备份,调阅权限是最高级,而且有特殊追踪标记。”

万麒接过报告,目光落在那个编号上。他认得这种标记——只有涉及国家安全或跨国重案的核心物证,才会被打上这种追踪码。任何调阅、移动甚至查询记录都会被自动记录并实时上报。

而记录显示,这个编号下的物证副本,在两周前被人申请过临时调阅。

申请人一栏的名字是:陆召西。

理由写着:跨案线索比对,需参考历史物证数据。

流程完全合规,批复权限也来自部里更高的层级。一切看起来无懈可击。

万麒盯着那行字,很久没说话。窗外的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玻璃在他脚边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缓慢,无序,却执拗地存在着。

“备份档案现在在哪?”他问。

“已经归还了,记录完整。”秦屿铭顿了顿,“但调阅期间的详细操作日志……需要特殊权限才能查看。我的级别不够。”

万麒点了点头,把报告递还给他。

“知道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我都别再往下查了。”

“可是——”

“没有可是。”万麒打断他,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重得像石头,“按程序走。既然陆召西的调阅合规,我们就当她确实是在认真查案。至于巧合……查案过程中最不缺的就是巧合。”

秦屿铭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把那张报告仔细折叠好,塞进了抽屉最里层。

打印机又响了一声,吐出一张新的纸张。这次是普通的耗材申领单。

办公室里的气氛微妙地松弛了一点点,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平静湖面下悄然裂开的第一道冰缝,细微,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存在,并且会随着时间推移,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扩大。

万麒走回桌边,拿起已经凉透的煎饼咬了一口。油条有点硬,酱料的味道在嘴里显得过分咸腻。他强迫自己咽下去,然后掏出手机,给陈谷雨发了条信息:

「进展如何?邵雪还好吗?」

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复。大概还在路上,信号不好。

万麒收起手机,看向窗外明晃晃的天空。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但他莫名觉得有些冷。

东欧,下午一点。

车子终于驶离颠簸的土路,停在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木屋前。屋子坐落在森林边缘,周围杂草丛生,门廊的木板已经腐烂塌陷了一角。院子里堆着些生锈的工具和废弃的轮胎,看起来很久没人打理了。

“约瑟夫·科瓦尔斯基就住这儿?”陈谷雨推开车门,目光扫过周围环境。太安静了,连鸟叫声都很少。

“地址没错。”陆召西也下了车,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喷雾瓶,朝周围空气喷了几下。陈谷雨认出那是便携式的空气检测仪,能快速分析环境中的化学物质残留。

仪器屏幕闪了几下,跳出几行数据。陆召西看了一眼,收起瓶子:“没有异常化学物挥发。看来老先生退休后确实金盆洗手了。”

两人走到门前。陈谷雨抬手敲了敲,木门发出空洞的响声。

等了快一分钟,里面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从门缝后打量他们。是照片上的约瑟夫,但比照片里更老、更憔悴,脸上布满了老年斑,背佝偻得厉害。

“科瓦尔斯基先生?”陆召西用流利的当地语言开口,语气礼貌温和,“我们是国际刑警组织的协查人员,想向您了解一些关于您以前工作室的情况。这是我们的证件。”

她递出证件,陈谷雨也配合地展示了自己的。约瑟夫眯着眼看了很久,才慢吞吞地拉开门链。

“进来吧。”他转身往屋里走,声音嘶哑,“没什么好了解的,我都退休五年了。”

屋里比外面看起来更破旧。家具都很简陋,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旧木头和某种药膏混合的味道。唯一的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约瑟夫在壁炉边的摇椅里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两张木凳。

“坐。要喝点什么吗?只有白水。”

“不用了,谢谢。”陆召西坐下,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调出几张照片,“科瓦尔斯基先生,我们想请问,您是否还记得五年前,有没有一个亚洲面孔的年轻男人找过您,委托您处理一件青铜器?”

她滑动屏幕,展示出邵阳的照片。那是从费城据点里找到的影像资料截取的,不太清晰,但五官轮廓能辨认。

约瑟夫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移开视线,看向壁炉里早已冷却的灰烬。

“不记得了。”他说,声音干巴巴的,“我那时候接的活不少,客人来来去去,记不住每张脸。”

“那这件东西呢?”陆召西又调出西周青铜鼎的高清照片,“有没有印象?”

约瑟夫这次只看了一眼就摇头:“没有。这种级别的重器,我这种小作坊接不起,也不敢接。”

陈谷雨一直安静地坐着,观察着老人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在陆召西展示青铜鼎照片的瞬间,他注意到约瑟夫搭在膝盖上的手很轻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在紧张。或者说,在恐惧。

“科瓦尔斯基先生,”陈谷雨开口,用的是英语,语速很慢,确保对方能听懂,“我们不是在追究您的责任。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个人,”他指了指邵阳的照片,“有没有在您这里做过什么,留下过什么。这对我们正在办的案子很重要,关系到另一个无辜者的清白。”

约瑟夫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陈谷雨。两人对视了几秒,老人又低下头,盯着自己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

屋里陷入沉默。只有壁炉上方那只老式挂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他给的钱很多。”约瑟夫突然开口,声音更哑了,“多到够我付清儿子欠的赌债,再多到够我搬到这里,安静地等死。”

陆召西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老人继续说,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像在回忆什么很遥远的事情,“带着两个手下,都很壮,话不多。东西是分开运进来的,分三次,每次都是不同的车。我负责的部分只是最后的做旧和痕迹处理,前面的拆解、清洗、基础修复……他们在别的地方做完了。”

“您处理了多久?”陆召西问。

“断断续续,一个月。他们不让我离开工作室,吃住都在里面。活干完那天,他们给了现金,然后……”约瑟夫顿了顿,枯瘦的手很轻地抖了一下,“然后当着我的面,烧掉了所有记录和工作日志。那个人,照片上这个,笑着跟我说:‘约瑟夫,你从来没接过这单活,明白吗?’”

陈谷雨眼神沉了沉:“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偷这件东西?或者打算怎么处理?”

约瑟夫摇摇头:“他们从不多说。我只知道,东西处理完的第二天,就有一架私人飞机在附近的废弃机场降落。他们连夜把东西运走了,去了哪儿我不知道。”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陆召西没有放弃,她调出另一份文件:“那关于用来包装这件东西的材料,您有印象吗?比如……某种特殊的丝绸?”

约瑟夫愣了一下,皱起眉,像是在努力回忆:“丝绸……好像有。他们运来的时候,核心部件是用一种很软的布料包裹的,手感很好,但我不懂布料,说不清是什么。”

“颜色呢?花纹?”

“素色的,暗红色,没有花纹。”约瑟夫想了想,补充道,“但我记得布料边缘有个很小的标记,绣上去的,像是……一个变形的字母‘V’,外面套着个圆圈。”

陆召西的手指在平板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一张图片:“是这样的标记吗?”

陈谷雨侧头看去。那是一张很模糊的老照片,拍的似乎是某件礼服内衬的标签,上面的标记确实是一个艺术化的“V”字母,外围环绕着橄榄枝组成的圆圈。

“有点像……但不完全一样。”约瑟夫眯着眼看了半天,“我说不准,过去太久了。”

陆召西收起平板,表情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平静。她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科瓦尔斯基先生,谢谢您的配合。如果之后又想起什么细节,随时联系我。”

约瑟夫没看那张名片,只是低着头,摆了摆手。

两人走出木屋,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陈谷雨回头看了眼那扇重新关上的门,隐约透过窗户看见老人依然坐在摇椅里,一动不动,像个已经风干的标本。

“你怎么看?”上车后,陈谷雨问。

陆召西正在整理录音笔里的记录,闻言抬起头:“他说的基本可信,细节都对得上。但关键信息太少了,邵阳很谨慎,没留下太多把柄。”

“那个丝绸标记呢?你好像很在意。”

“那是‘Ventus’的商标,二十世纪初巴黎的一个高定工坊,专做顶级丝绸制品,客户非富即贵。工坊在二战期间就关闭了,留存于世的制品极少,每一件都有编号记录。”陆召西解释着,语气依旧专业平静,“如果邵阳用的真是Ventus的料子,那来源就很有意思了。要么是他从哪个收藏家手里天价收来的,要么……”

她顿了顿,没说完。

但陈谷雨听懂了。要么,邵阳背后的资源网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厚、更古老。

车子重新驶上土路,颠簸着往回开。陈谷雨靠在后座,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约瑟夫说那些话时的表情。老人眼里的恐惧是真实的,但除了恐惧,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一种深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愧疚?

手机震动了一下,陈谷雨睁开眼,是万麒发来的信息,问他进展。

他简短回复:「见到了约瑟夫,确认邵阳五年前找他处理过鼎。细节不多,正在返程。」

万麒很快回过来:「好。邵雪呢?让他接电话,秦屿铭有事找他。」

陈谷雨皱了皱眉,拨通了酒店房间的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邵雪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喂?”

“是我。秦屿铭找你,说有事。”陈谷雨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邵雪在摸索手机。

过了几秒,邵雪“啊”了一声:“他给我发消息了,说想问我点以前黑市上关于丝绸布料的事儿……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谷雨看向前排的陆召西。她正专注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侧脸平静。

“可能查案需要。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如实告诉他就行。”陈谷雨说,停顿了一下,声音放低,“你吃饭了吗?”

“吃啦,酒店餐厅的炖牛肉,还行。”邵雪的声音清醒了些,“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已经在路上了。晚上想吃什么?我带回去。”

“随便……嗯,要不你看着带吧,这边的东西我也叫不出名字。”邵雪顿了顿,小声补了一句,“你开车小心点。”

“嗯。”

挂断电话,陈谷雨握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很轻地摩挲了一下。窗外,森林在飞快地后退,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车内投下跳跃的光斑。

陆召西忽然开口,语气自然得像在闲聊:“陈队和邵先生的感情很好。”

陈谷雨抬眼,从后视镜里对上她的目光。陆召西微微一笑:“经历过生死考验还能在一起,不容易。邵先生很有福气,能遇到陈队这样重情重义的人。”

“是他先遇到我的。”陈谷雨说,视线重新转向窗外,“小时候就是了。”

“青梅竹马?”陆召西的语气里多了点恰到好处的好奇。

“嗯。”陈谷雨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车里重新安静下来。陆召西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飞掠的风景。阳光落在她侧脸上,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光,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神。

陈谷雨重新闭上眼。左肩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像某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警报。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有阳光的下午,他和邵雪逃了补习班的课,躺在河边的草地上。邵雪嘴里叼着根草茎,含含糊糊地说:“陈谷雨,你以后想干什么?”

“警察。”他当时想也没想就回答。

“为什么?”

“能抓坏人。”

邵雪笑了,侧过身看着他,眼睛在阳光里亮晶晶的:“那你要保护好我啊。我这么弱,肯定老被坏人盯上。”

“嗯。”他当时应得很认真,“我保护你。”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不知道“保护”两个字背后要承担多少重量,要付出多少代价。也不知道有些“坏人”,并不总是面目狰狞地冲过来,有时候,他们可能穿着得体的西装,带着专业的微笑,坐在你身边,用最温和的语气,问着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陈谷雨睁开眼,看着车顶。

他会保护好邵雪。用一切方式,不惜任何代价。

这是很多年前就答应过的事。

他不会食言。

作者有话说

最近都在写这一章,所以没咋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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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夜
连载中墨锦亦不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