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禾小心翼翼地盯着平琦,试图从她棱角分明的骷髅面上看出她的神情,但很显然,他失败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平琦,向她灿烂一笑,刻意的嗓音甜甜响起,将他心底的委屈偏执尽数埋在笑容下。
“平琦姐。”
陈满禾叫完之后,便乖乖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只顶着笑容望着她,似是打算就这样萌混过关。
半弯的桃花眼里,溢满了浮于表面的笑意。
平琦被那笑意下的忐忑烫了一下,积攒了一夜的决心如冰雪一般迅速消融,一种无力感从她心底涌了上来。
她开始好奇她的过往,她与这少年的纠葛究竟有多深,让他无论如何不肯离开。
平琦不知该说什么,也不忍再说什么,便只有转身离开。
陈满禾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平琦的忽视依旧让他有些难过,他垂下头,过了一会,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远远跟上前方那道身影。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跟着跟着,或许自己就放弃了。
感到身后的人依旧跟了上来,平琦在心中想道。
到了昨夜那片果林外,平琦突然停下脚步。
远远望去,林里有几道人影晃动,似是在探查什么。
平琦隐在东边的一块巨石后,探头望去。
一人在平琦昨夜用匕首划出的深壑前探查了一番,起身对另一人道。
“师兄,是同门。只是此处的同门都散出去找师姐的尸身了,没听说有人在这附近啊。”
包小七看了他一眼,比划了一下地上的数个深坑,又在那几棵果树上摸了一会,“是兔妖。”
他环顾四周,“打斗倒是不激烈,不过兔妖也能让它逃掉,不知谁如此惫懒,你传信问问昨夜是谁在此捉妖。”
“是。”
另一边一人急匆匆跑过来,“师兄,东边发现那兔妖逃窜的痕迹了,我们要追吗?”
包小七摸了一下腰间的破碎命牌,命牌是每一位有资质成为捉妖师的青云观弟子在入门时分发的,并由师父亲自抽取一丝其体魄中存在的道法之力,附着在命牌上,以便下山后,让师门能及时得知其安危。
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危险,受了重伤,命牌便会出现裂痕,指明方向,以便师门及时救援。
若是不幸遭遇不测,命牌便会碎裂,留存的道法之力便会变得鲜红,指引尸身所在,让师门能够将其带回山上安葬,并探查现场为其复仇。
然而平琦师姐命牌上的指引竟然在昨夜彻底消失,这还是百年来的头一次,他连夜传信回师门,但还没有收到回信。
他放下手。
“先捉妖,此处接近人族,妖族逃窜在外,终究是隐患。”
“是。”
距离有些远,平琦隐隐听见几句,见他们似乎要追着兔妖而去,便准备绕开,却发现一直远远跟在她身后的陈满禾不见了。
走了?
按理来说,陈满禾终于放弃离开,她应该感到放松才对,然而出现在她心中的,却是不安。
平琦快速走到最后看见陈满禾身影的地方,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深深的脚印和一点破碎的衣料。
——是昨夜兔妖的脚印!
这衣料也是陈满禾身上的,难道是那兔妖不肯放过陈满禾,又找回来了?
平琦在四周探查一圈,并没发现第二个脚印,她想了想,远远跟在包小七一行人身后。
寻找妖族踪迹,还有什么比跟着捉妖师更省事快捷的手段呢?
然而跟着跟着,平琦渐渐发现不对,包小七他们明显是沿着昨夜兔妖逃窜的路线追去,寻的也是昨夜的痕迹。
然而兔妖却在今日又回过头来抓走陈满禾,显然不会在昨夜那条路上。
平琦掉头回来,沿着发现的脚印一路探寻,终于在一里外的树枝上发现另一块碎布,也是陈满禾的衣料。
平琦一路寻找,又找到几块布料。
平琦停下脚步,看着手中的七八块布料,这些布料极有规律地出现在岔路口,像是故意在给她引路。
以兔妖的速度,陈满禾不可能有能力留下这样的线索,除非是兔妖走一段便停下来让陈满禾留线索,但这可能吗?
除非是陷阱。
但若是陷阱,陈满禾会乖乖听话吗?
显然也不可能。
除非他不知道这是陷阱。
而且这路线,虽然绕了一圈,但总体看来,仍与包小七他们的行进路线相同,她一路追下去,肯定会与包小七他们撞个正着。
平琦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或许那兔妖一直隐在暗处,见捉妖师要找它,便拿自己当挡箭牌呢。
昨夜真没看出来,那兔妖还有这脑子。
平琦默默吐槽了一句,沿着布料所指方向继续赶路。
不论如何,这些布料确实是陈满禾衣服上的。而兔妖既然想让自己为它挡灾,想来不会立即灭口。
太阳慢慢爬上头顶,山林也越来越密,显然已经到了深处,按这个方向,再翻过一座山岭,就要到落英岭了。
平琦钻过密集的杂草,眼前猝不及防地豁然开朗,一大片阳光洒下来,揉碎在这片空地中央的湖泊中,在湖泊的岸边,有一株杨柳,正在轻轻飘荡。
平琦停下脚步。
密林深处,突现空地湖泊,以及一株独一无二的杨柳,怎么看怎么诡异。
她紧紧盯着那株柳树,柳树的柳枝婀娜摇曳,柳枝上的每一片柳叶都似天工精雕细琢一般,美妙不似凡物,与昨夜缠绕在兔妖腿上的似是同源。
树影倒映在湖水中,如有曼妙女子在水中起舞,清波荡漾,倾世之姿,动人心魄。
然而,此时此地,并没有风。
方才还显得明媚温柔的景色顿时变得寂静诡异,周围温度似乎都下降了许多。
平琦的手伸到身后,握紧匕首,走近两步,那株杨柳顿时停下摇曳,一道身影从树中幻化出来。
是一名清瘦的女子。
女子长发如瀑,一支翠绿柳枝轻轻将其束在身后,身姿轻盈,行走间若细柳轻曳,冰肌玉骨,面容纯净,蛾眉似蹙,哀婉动人,仿佛世上一切用于形容清冷容貌的词都可以堆砌在她身上,连阳光都偏爱她几分,尽数围绕在她身边。
女子眼眸低回,向这边望了一眼,看清平琦的模样,微怔,随即面上浮现喜色,疾步向这边走来。
平琦迅速从这一幕中清醒过来,匕首抽出。
女子恍若未觉,脚步不歇,转眼间就到了平琦眼前,清泉流动一般的声音惊喜响起。
“你……”
尽管女子明显是妖,但她看起来,与人类并无二异,而且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妖的残暴敌意。
平琦手腕的铃铛也没有任何动静。
平琦转手抽出一开始画的符咒,“啪”地一声贴在女子脑门上。
女子身影顿时僵住,纯净透亮如湖泊的眼睛瞪大,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平琦见那道符咒并没有像贴在她头上一样落下来,反而微微发出金光,牢牢地将女子身形定在原地。
看来这个确实是定身符,而且对妖有用,平琦想。
她将收集的衣料展示给树妖,“你见过一只兔妖带着穿着这种衣服的少年吗?”
女子眨了眨眼睛,远处的柳枝轻轻上下摆动,像是在点头,随即柳枝又左右晃了晃,似乎在摇头。
什么意思?
平琦伸手,准备将女子头上的符咒取下,突然,一道凌厉的风声从后侧袭来,平琦立即闪身避过。
回过头去,兔妖蛮横地撞开拦路的树枝,疾奔过来,双眼猩红,周身气流冲天而起,将此处的野草吹得四处乱飞。
兔妖一字一词道:“你居然还追上来了!”
兔妖只觉得自己的一辈子没受过这气,吃了它的果子,打了它的妖,还找上了它老巢,此刻还对小芽下手,简直!不可饶恕!
兔妖后腿猛地一蹬,一道强劲的妖力从它身上爆开,化作一道巨大剑身,向平琦砍去。
平琦正要凝聚道力抵挡,远处的柳树却疯狂向这边生长,编织成一道盾牌挡在她身前。
兔妖面色一变,妖力在盾牌前险险消散,它怒道:“小芽!你干什么!”
随即转向平琦,怒气让它的语速都变快了不少,“你这狡诈的坏妖,你跟小芽说什么了?!她为什么要护着你?!”
然而平琦比兔妖还要懵,她看了看牢牢挡在自己身前的柳枝盾牌,又看了看身侧树妖脑门上一飘一飘的符咒,摸了摸鼻子,却摸了个空,于是更尴尬了。
她伸手揭下符咒,“你……认识我?”
然而话说出来,她便更觉得荒诞了,她以前是人,是捉妖师,妖不可能对她和颜悦色,还保护她,而此刻她作为妖醒来不到三日,这树妖上哪去认识她。
果然,树妖轻轻摇头,肩上青丝微动,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
下一瞬——
它伸手从平琦的白骨上寸寸摸去,语气惊喜道:“你是什么妖,是怎么修炼的?”
树妖在平琦身上摸来摸去,一副兴趣十足的模样。
平琦不由扭头看向被柳枝盾牌隔在一边的、黑脸的兔妖。
怎么回事?
兔妖显然不想理她,它向前两步,对着树妖暴躁道:“喂,你再不让开,我把你根啃了!”
树妖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你不打她我就让开。”
兔妖脸上的白毛几乎都被脸色染黑了,它的牙相互磨了磨,“让开!”
树妖见它不答应,便不理它,转而继续问平琦道:“你能把你的修炼之法教给我吗?”
说完,树妖侧了侧头,似乎在思考什么,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然后它又撇了一眼兔妖,犹豫道:“但是,打它……有点不行。”
兔妖闻言,胡须都抖动了一下。
有点?
意思是只要给的够多,打它也可以?
它作势在柳枝盾牌上狠狠抓了一把,却一点痕迹都没留,“你让开,”兔妖撇撇嘴,“我不打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