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禾知道，他无法绕过兔妖制造出的气流，奔到平琦身边去，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伤到兔妖的能力，甚至连近身都是痴人说梦。
但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兔妖庞大迅猛的身体，和平琦仰头的身影。
他只要攻击兔妖，将兔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平琦姐就得救了。
在这一刻，强大的力量从他体内爆发出来，他的速度几乎到了人类极致，眨眼间就靠近了兔妖。
如他所愿，兔妖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即便陈满禾看起来一点威胁都没有，但平琦一个妖都能用捉妖师的符文匕首，万一这个人类也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呢。
兔妖不想赌。
于是它扭转身形，避开那把长剑，一个飞扑，转到陈满禾的身后向他踹去。
眼见着陈满禾在兔妖的攻势下逃无可逃，平琦脑中一片空白，下一瞬，她的双手自动结出一个奇异的手势，一道掌印从她手心飞出，向兔妖后腿上的柳枝攻去。
她不确定这一击能打退兔妖，逼退攻势，但这兔妖的行为举止似乎很在乎这柳枝。
果然，即将一脚踹到陈满禾的兔妖选择扭身避过这道攻击，落地后，前爪顿时将柳枝护住，对平琦怒目而视。
“你！”
然而话还没说完，它突然顿住了，刚刚那道攻击中蕴含的力量让它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它的眼睛顿时变大了一圈。
“你……你……你还能用捉妖师的道术？！”
“你究竟是什么妖？”
兔妖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平琦在那道攻击出来后也愣了一下神，她瞟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后立即奔上前，一把拽过陈满禾，将他扔向身后。
随即一言不发地挡在兔妖身前，手中渐渐凝聚起一道流转着金色符文的白光。
兔妖惊疑不定地望着平琦，僵持了片刻，白光中独属于捉妖师对妖族的镇压威慑之力越来越强，它恨恨地冷哼一声，挥爪将树上剩余的果子全部吸走，连地上的果核也没有放过，然后几个起跃，消失在夜色中。
平琦虽然能勉力将这股力量从身体中抽取出来，但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只得放兔妖离开。
这股力量，似乎藏在她的骨血中，因此，缺少血肉的她在凝聚使用这股力量时，有种虚弱无力感，仿佛眼前明明有实实在在的土地，她却一直下坠，无法切实踩到。
陈满禾见平琦没事了，方才情急之下爆发出的力量顿时消散，浑身脱力，长剑“叮当”一声落在地上，人也软下去。
平琦回过神来，指骨微微一动，手中的力量顿时消失，她回头，看着陈满禾，周身气压极低。
方才因打斗被遮蔽的月亮渐渐穿透尘埃，照亮了此处。
平琦在月光下越发显得森白可怖的骨架，此刻正微微垂着头，注视着跌坐在地上的少年。
陈满禾：“……平琦姐？”
“你能打败兔妖？”
是在说他无能吗？陈满禾的瞳孔微微一缩，垂下头。
他的身体比普通人类还虚弱几分，更别说与修炼的妖相比了。
“我……不能。”
“那你知道，你冲上来必死吗？”
“我……我知道。”
陈满禾此刻才回味过来方才发生的事，在看到平琦陷入危险的那一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救平琦，至于其他的……
他没有余力去想。
平琦见他的神色，便知他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于是道：“明日天亮后，你便独自入城吧。”
陈满禾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片刻后，这份不敢置信变作了仓皇，他微微颤抖着，“平……平琦姐？”
平琦避过少年的眼神，走到一边盘腿坐下，试图再次凝聚道术。可不知是她此刻太过专注，还是太过心神不宁，那道力量怎么也凝聚不起来。
平琦偷偷侧头，看了一眼呆愣在原地的陈满禾，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一朝醒来，记忆不在，身份扭转，对她来说，在这个就像新世界的环境里，她是一个断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无依无靠，亦无处可去。
而少年就像那一条若有若无的丝线，为她提供了一点方向，一点她不愿承认的依赖。
所以即便她明白自己此刻能力不足，自保尚且不够，身边又危险重重，也默认着少年的跟随。
此刻看来，她的这点默认，恐怕会害了陈满禾。
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的自己也会让陈满禾离开，不论她是捉妖师还是妖，身边危险总是不缺的，以少年的状况，再跟着她，早晚会出事。
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陈满禾终于消化了平琦话中的含义，巨大的恐慌占据了他的胸腔，在这股重压下，他的胃部沉甸甸地下坠，让他有种再也站不起来的感觉。
他挣扎着挪动双腿，向平琦走去。
“平琦姐，我错了。”
平琦身影微微一顿。
陈满禾继续道：“但就像你会救我一样，你遇到危险，我怎么能视而不见。”
平琦冷硬道：“我是捉妖师，除妖救人是我的职责。就算死了也是我学艺不精，命该如此。而且，我不会傻傻地去送死。”
陈满禾身形微微一颤，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听得他的声音凝涩，仿佛隐着什么痛楚，“我……我知道，我只是……没来得及想。”
过了半晌，他偷偷抬头，见平琦不为所动。
他试探道：“平琦姐你还需要黑袍和面具，我……还有用……”
平琦依旧不理。
“我……我还可以为你掩护，即便走深山可以绕过许多城池，但只要回青云观，就绕不开紫云城，那里驻守了很多除妖师，搜查极严，我……”
“不需要。”
陈满禾被平琦几近无情的拒绝噎了回来，他在脑中疯狂想着自己还有什么用，最后哑口无言，巨大的委屈无助在他心中疯长，化作一句孩子耍赖般的“我不走”。
上一次他听话离开，失去了平琦。
这一次，即便平琦说什么，他都不会再离开。
即便是死，他也要死在她身边，死在她前面。
陈满禾压抑许久的偏执再次翻涌而上，面容也染上几分疯狂。
平琦总算有了反应，她侧头，正对着陈满禾，看清了他的神情，也明白了自己之前隐隐察觉的少年的偏执，不是错觉。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我现在并不记得你是谁。”
陈满禾的心微微一抽，他道：“因为你救了我。”
平琦沉默了片刻，“我是除妖师，救人是我的本分。”
陈满禾固执地摇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陈满禾却不肯再说了。
两人无言相对，默默对峙了片刻，平琦转过头，冷硬的声音在胸骨摩擦，“从我醒来，你说的话里有没有谎言？”
平琦抬头，望着月色，“你隐瞒了我什么事？”
“你不说清楚，我不信任你。但你不肯说，我不逼你。所以，就此分开吧。”
陈满禾心中微微一颤，他隐瞒了什么事？
能说吗？
比如，他其实不是人，不属于平琦要保护的人族。
比如，他曾经利用平琦，去满足自己的私欲。
比如，他将平琦变成了如今模样，让她陷入两难。
比如，他记得那个阵法，他也知道如何破除。
比如，平琦其实已经死过一次，她是死而复生。
……
他能说吗？
不能。
说了一个，其他的也就瞒不住了，他根本不敢想象平琦知道了会怎样，他的心中只要闪过这样的可能性，他都觉得自己身处沼泽岩浆里面，无力挣扎，痛不欲生。
陈满禾颤抖着开口，“我……没有。”
平琦垂下头，不再开口，她从包裹中掏出盒子，开始练习画符。
弯月慢慢爬过天空，从一侧到另一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天空中没有留下它的丝毫痕迹。
随着天边一抹霞光跃出，最后一抹月色也消失不见，或许今夜月亮还会再出来，但再也不是昨夜的月亮了。
平琦活动着坐了一夜的身体，骨架“咔咔作响”，她收起东西，起身离开。
陈满禾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又不敢靠近，只远远跟着。
走了许久，平琦停下来，陈满禾也赶紧停下来，他望着远处巍峨的城池，心中似被什么撕扯，又似在无尽的黑洞中下坠。
平琦向他走去，递给他一柄包裹中的短剑，“你进城吧。”
然后将这一夜画的数十张符咒递给他，“具体怎么用的我也不记得，但大概这几张是攻击类的，这十多张是隐身逃跑之类的，这十多张是……传信的，至于是传给谁的，我想应该是青云观，你试试应该就能知道了。”
陈满禾不肯接。
“既然城中有驻守的除妖师，你便不要随意出城，好好生活吧。”
平琦交代完，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将东西强行塞到他手中后，转身离开，陈满禾跟上。
平琦背着身厉声，“不许再跟。”
平琦避过大道，走出许久，见陈满禾没有再跟上来，松了一口气。
她甩掉心中面对未知的慌乱，开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没了陈满禾，她现在就是两眼一抹黑。
先找人问问去青云观的路吧。
只是……
平琦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算了，还是找妖问路靠谱一点。
平琦向昨夜兔妖出没的果林走去，然而没走出多远，平琦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动静，像是有人在偷偷跟着她。
平琦猛地停住脚步，回头，一道影子顿时窜到石头后，平琦取出匕首，警惕地盯着石头阴影处。
她这模样，敢跟着她的，不是妖就是除妖师。
“出来！”
片刻后，一道身影慢慢从石头后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