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平琦坐在灵药馆屋顶，身侧放着一柄长剑，她一手虚握，一手拿着一柄匕首。
是从她醒来便一直在身边的符文匕首——属于青云观捉妖师平琦的。
匕首上的符文已经深深刻进她的脑海，她的手指微动，试图摹画出来。
或许将平琦的东西交还给包小七之后，她能自己再造出来一个呢？
令牌倒是不重要，匕首却好用得让她有些舍不得。
灵药馆的大夫和学徒已经回屋休息了，只油毡包那边依旧守着两个人，虽是为了及时照顾红疹病人，其中却也有几分监视的意思。
从发现由人命试出来的病程之后，此处便一直两人一组，两日一换，守着这些病人。
如今，城中驻守的捉妖师和灵药馆的人已经快轮完了，他们正计划着明日征集一些百姓。
突然，隔灵药馆两条街的地方，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强光，平琦隐约听见利刃入体的声音，接着，那道光迅速暗下去，再无其他动静。
看来包小七他们开始行动了，平琦从屋顶站起来，手指轻轻搭在手腕的铃铛上。
她不知道那旗幡怎么用，便找到乾位直接插下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兔妖和小芽也已经出城去了，兔妖说他去老丁头砍柴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看起来是打算跟她一起救人了。
平琦注视着脚下的街道房屋，临近傍晚时，包小七才派人告知百姓今夜都待在家中，想来是怕提前被妖族得到消息逃窜。
是以此刻，街道静得可怕，一丁点动静都能被无限放大。
四处的巷道时不时传来一点动静，又快速消失，看起来，妖族在这样的手段下毫无抵抗之力。
一夜很快过去。
平琦这边却连一个妖的影子都没有发现。
天边刚刚泛起微光，平琦便远远看见一个影子向这边奔过来，她顿时警惕起来。
那影子近了，是她见过的明心道师，平琦松开手。
明心也看见了站在屋顶的平琦，遥遥向她一拱手，进了灵药馆。
片刻后，领着平琦进门的那个灵药馆学徒带着一辆板车，从后院进了油毡包。
又过了片刻，那辆板车从油毡包出来，上面蒙着一块巨大的油毡布。
油毡布下微微凸起，隐约能看见几个人形，最边上的在一半的位置突然凹陷下去。
平琦顿时明白了这是要将死去的小女孩和那些人送出城去掩埋。
板车“骨碌碌”从灵药馆侧门推出，经过门槛时磕碰了一下，油毡布下滑，露出鲜红的珠绳和漆黑的头发。
学徒赶紧将油毡布重新裹好。
在沉重板车碾过青石板上的青草后，墙角的竹篓微微晃动，两个人头钻了出来。
平琦一怔，她们竟一直守在门外。
板车消失在街角，两个妇人赶紧互相搀扶着追去，年轻一些的妇人脸色灰暗，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悲戚。
平琦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下了屋顶，从明心那里得知阵法已经结束，妖族也基本清理出来后，也赶紧追了上去。
板车行驶并不快，走的也是无人的小道，因此很好追上。
平琦跟在妇人身后，她们一夜未曾合眼，又在竹篓里蜷缩一夜，腿脚明显有些不利索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年轻一些的妇人被翘起的石砖绊了一下，老妇人连忙搀住她。
年轻妇人的脸色越发灰败，老妇人似乎在劝她什么，但年轻妇人执着地摇摇头，推开老妇人的手，又赶紧追上走远了的板车。
老妇人苍老的脸上攀爬了两道深深的泪痕，也追了上去。
一车，两人，平琦，就这样远远地连成一条线，慢慢探出了城，到了城外西侧三里左右的坟场。
学徒将板车靠在一边，从一旁的小木屋里取出镐头铁楸，在一块平地上挖了起来。
远远看去，平地旁有着大大小小的土包，上面的土色新鲜，颜色深重，像土地新长出的瘤子。
很快，一个不深不浅的坑被挖出来，学徒直起腰，抹了一把汗，然后戴上手套，蒙住口鼻，将板车上的油毡布猛地掀开。
油毡布下，整整齐齐地躺着六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躺在最边缘的，便是那个小女孩。
她的头发在颠簸中已经有些散落了，珠绳在学徒抱起她的身子时突然落下，跌落在泥土中。
学徒并未看到，他将小女孩放在坑中，回过头继续搬尸体。
尸体全部进坑之后，他开始填土。
突然，他动作顿了一下。
那个红色的珠绳终于在他一次伸腰中映入他的眼帘。
他收回眼神，又向坑里填了一铁楸土，然后叹了口气，放下铁楸，走到珠绳旁边，将它捡了起来。
他回过头走到新挖的坟茔前，那几具尸首已经被土掩埋大半，他也不知道这掉落的珠绳是谁的，于是将珠绳轻轻放在最上方，然后继续扬起铁揪，洒下泥土。
平琦看见那年轻妇人已经泣不成声，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衣袖上隐隐有血迹渗出。
老妇人在一旁死死拉住她的手，试图将她的手拉出来，但没用。
老妇人捶胸顿足，却也不敢闹出太大声音。
她们在发现小宝也染上这个病之后，不忍心让她小小年纪便独自一人在灵药馆面对死亡，便想偷偷将她带出城，让她们三人能够死在一处。
却在半路被灵药馆的人发现，那时小宝已经临近昏迷了。
三日之期将至，她们被染上的风险极大。
灵药馆将她们带回去，观察了她们一日，见她们并未被染上，便将她们放回，却不肯再让她们见小宝一面。
若是此刻被发现，灵药馆的人一定会把她们赶走的。
日头已经升起来了。
土包慢慢长出顶来。
阳光洒在土包顶上，十分刺眼。
学徒进了木屋，一会，他新换了一身衣裳，将板车冲洗一遍，然后又拖着板车慢慢回城。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
年轻妇人顿时奔出去，双手在刚刚掩埋的坟包上疯狂挖着。
老妇人上前，含着泪看了一眼儿媳，然后茫然地四处看了一下。
这里坟包很多，她分不清哪里埋葬着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孙子。
短短五六天，她们的家便没了。
见儿媳手上鲜血越来越多，她不忍地上前拦住，搂着儿媳放声大哭。
平琦走了出去。
老妇人顿时将年轻妇人护在身后，她见过平琦进灵药馆，便以为是灵药馆知道了，要来赶她们离开。
她落着泪，哀求道：“我们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平琦默默地走进木屋，找到刚刚的铁楸，又走回来，看着呆愣的两位母亲道：“用这个吧。”
年轻母亲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接过铁楸，片刻，一片衣角露出泥土。
她立即扔下铁楸，跪下去用双手一把把地捧起泥土，又奋力撒出去。
突然，她动作一顿，颤抖着手捡起一个沾满泥土的东西。
她的泪水洒在手中，洗出了东西的原貌，正是从小女孩头上滑落的珠绳。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然后，她狠狠一抹眼泪，越发卖力地挖起来。
老妇人和平琦也一齐帮忙。
“等等……”
平琦突然止住两人动作，将两人挡在身后。
她紧盯土地中微微蠕动的白影，立即掏出匕首。
白影露出一节洁白的身子，平琦见它似乎并没有攻击意图，用匕首轻轻拨开一旁的泥土，松了一口气。
只是虫子。
……只是，这虫子未免有些多。
一、二、三……六只。
人刚埋下去，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奇怪的虫子？
平琦将虫子一一挑开，拂过最后一层浮土，小女孩终于见到了她的母亲和奶奶。
平琦悄悄退开，不打扰她们一家人最后一面。
她的视线落到被挑到一旁的虫子身上。
虫子白胖的身子一起一伏，在地上蠕动着，身体一节一节红白相间，就像在身上缠了一圈圈红绳。
看起来令人有些难受。
虫子蠕动着，蛄蛹着，然而刚刚在土中没有方向的虫子此刻却突然慢慢调转身子，向着同一个方向移动。
平琦顿时警惕起来，她上前两步。
突然，离两位妇人最近的一条虫子突然爆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线迅速向老妇人袭去。
情急之下，平琦立即掀起衣袍，挡住那条细线的去路。
平琦确认她们没事后，立即将剩下五条虫子挑到一边。
在距离两位妇人有十来步的距离后，虫子便恢复了无头苍蝇的样子。
平琦紧盯着那几条虫子，越看越觉得不对，于是撕下一块布料，将虫子包裹起来放到一边。
然后走近两步，向两位母亲轻声道：“让她入土为安吧。”
年轻母亲眼神有些呆滞，听见平琦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来，她收回眼神，将女儿搂在怀里。
女孩的脸已经被擦干净了，脸上的红疹消退了不少，面容安宁，似乎下一刻就要睁开她明亮的眼睛，向母亲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与往常玩累了躺在母亲怀里休息的样子一模一样。
母亲将手上的泥土血迹在身上蹭干净，然后为女儿梳头发，口中轻轻哼起一首童谣，“乖宝宝，梳簪簪，一梳今生平安，二梳……”
老妇人不忍地别过眼。
母亲将女儿的头发梳好后，将珠绳再次戴在女儿头上，低头在女儿脸上落下一吻，眼泪砸在女儿的鼻尖，放大了女儿鼻头的伤疤。
然后她握紧了女儿不再柔软得像一团棉花的小手，微微一笑。
不好！
平琦猛地一惊。
下一瞬，年轻的母亲掏出一把剪刀，猛地向自己胸膛一戳。
被她随身携带的剪刀，早已沾染了她的气息与体温。
现在，还要沾染她的鲜血……
回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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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