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阿姨说,你拒绝手术?”
“拒绝了。”文槿长出一口气,努力眨掉眼中泛起的水雾,“有些话不好和他们说,可我接受不了。”
不能动,看不见,无论多努力都没办法看起来毫不费力,像一座山压在年老的父母身上,文槿实在接受不了。
“而且……”她吸吸鼻子,脸颊在傅承颐肩上蹭了蹭,“而且医生说手术的位置不太好,原本成功率就不高。”
四周死一般寂静。
听到耳边骤然沉重的呼吸,文槿垂眸,声音又轻又快,“我的钱挣得不容易,与其送给医院,不如留给父母养老,对不对?”
“如果你是担心钱……”
“承颐,”她轻声打断他的话,“你知道的,不是钱的问题。”
傅承颐不说话了,两人在湖边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绚烂又温暖,连带文槿的脸色也好看起来。
之后的记忆变得断断续续,即使认真回想也只有零星几个完整片段。
记得悦悦嚎啕大哭,抱着她说不要她去天上做仙女。
记得远远传来的嘈杂热烈的欢呼,熟悉的声音在唱,“……你总是问我爱你爱得有多深……”小哥的声音被电流扭曲失真,声嘶力竭的问她听到了吗?
记得爸爸妈妈在耳边的呢喃,说不怪她。
还有什么呢?
还有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明明是拼图的最后一块,却模糊不清徒留遗憾。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医院——夏末的傍晚,外面似乎刚下过雨。泥土、雨水的腥味透过半开的窗户挤进病房,和消毒水缠成一团,叫人难以忍受。
文槿已经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两只手分别被人握着,右手贴在不知道谁的脸颊上,指尖的触感温热而柔软。她努力扬起嘴角,嘴唇张合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
“阿槿,你想说什么?”有人在耳畔轻声问她。
书上说,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即使漫游,每条路都会带我们归家。[1]
会重逢吗?
一定会的吧。
她困倦的闭上眼,沉入永恒的梦乡。这一次,没有绮丽梦幻的乐章,世界终于安静了。
*
安静不了一点!!!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发会雪白土会掩埋,思念不**……[2]”
文槿腾一下从床上弹起来,被隔壁撕心裂肺的歌声吓得够呛。
“死了还爱个鬼啊!”
她忍不住爆粗口,来不及思考更多,及拉着拖鞋往外走,没成想砰一下撞在门上。
“嗷~”惨叫一声捂住额头,心里纳闷这儿怎么会有一扇门。
为了方便文槿活动,家里的摆设十年不见改动,什么时候多了一扇门竟然不知道。
不等她想明白,房门被人大力踹开。
“槿槿——”
热情粗噶的公鸭嗓响起,与之一起的还有重物碰撞落地的声音。
“砰!”
“咚!”
文槿一屁股坐在地上,脑门火辣辣的,感觉眼前有小星星在转圈。
好家伙,惊天重创。
“小!哥!你……”
金红的阳光争先恐后挤进屋子,照亮门前方寸之地,也成功把文槿未出口的话堵回去。
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眨眨眼。
没变!
使劲儿在腿上揪一下。
“嘶——”
好疼!
不是梦,她能看见了!!
巨大的喜悦席卷而来,文槿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给来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殊不知对方被她一连串动作吓蒙了已经。
“爷爷——”
“奶奶——”
文襄挣开她扭头往楼下冲,边跑边喊,“快来啊,槿槿发癔症了!”
文槿:“……”
啧,一惊一乍,没点成熟男人的稳重。
“怎么了?槿槿醒啦?”
柔和的女声由远及近,春风般和煦。
“奶奶,我妹她出毛病了!”依然是刺耳的公鸭嗓,带着明显的惊慌,“我刚不小心撞倒她,结果她不仅没生气还抱我一下,你说吓不吓人?”
“哎哟,叫你不要吵她睡觉的,怎么还撞了一下?”老人埋怨一句,快速来到门口,“槿槿,快告诉奶奶,还有哪里难受不?”
一只干燥又温暖的手伸过来,轻轻一带,就把文槿从昏暗的屋子拉到阳光下。
老人面容温婉慈祥,拉着文槿的胳膊左看右看,眼中写满关怀。文襄乖乖站在她身边,看过来视线同样充满担忧。
年轻的奶奶,还是少年的小哥……
起死回生?返老还童?
文槿的心提起又放下,喜忧参半。
好消息:她活了。
坏消息:时间错误,活到几十年前了。
“奶奶~”文槿甜甜地喊道,抱住老人依偎在她怀里。
在年少的自己的身体里重新活过来,没有车祸失明的眼睛,没有神经受损的双手,没有孱弱不堪的身体,可以勇敢大胆的追逐想要的一切,无论理想、事业还是人。
哈,碰到这么好的事,偷着乐得了,有什么可忐忑不安的?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好好珍惜才是正理。
速度飞快哄好自己,心情好了,也有精力收拾莽莽撞撞的某人。
“奶奶,小哥他踹我的门,还把我撞倒了。你看,我额头都肿了,疼死我啦。”
“是吗?快让奶奶看看。”文奶奶捧着孙女的脸仔细观察,果然肿了一块,“臭小子,这月的零花归妹妹了。”
“不要啊,奶奶——”文襄惨叫一声,扑通跪倒在地。
“快收收你的破锣嗓子,仔细给隔壁家小孩吓哭了。”
“呜呜呜,奶奶不爱我,妹妹也不爱我,我不活了——”
真是个活宝,表情浮夸的叫人没眼看。文奶奶懒得理他,拉着孙女下楼。
“肚子还疼不疼?奶奶用益母草给你煮了红糖水,喝了就舒服了。”
后知后觉小腹的坠胀闷痛原来是因为生理期。
“好日子来了,以后就是大姑娘了,不可以再贪凉知不知道?”
“知道了,奶奶。”
初潮?
那就是——
2002年。
喝掉满满一碗益母红糖水,在大夏天热出一身汗,文槿得以从奶奶身边走脱。
此时一大家子还住在山下的老宅,从厨房出来路过大堂,文槿在日历前停下。
2002年7月15日,农历六月初六。
一个百无禁忌诸事皆宜的吉日。
“确实是好日子~”
文槿眉眼弯弯,但凡早来一个月,她只能带着满脑子乐理苦哈哈的参加中考。成绩会烂成什么样,简直想都不敢想。
脚步轻快的从大堂出来,绕过天井从侧面的楼梯上二楼。木质楼梯有混凝土没有的质感和气味,偶尔发出的吱呀声充满故事感。
走廊上早不见了文襄的身影,文槿没在意,进房拉开厚重的窗帘。天边的火烧云映入眼帘,她近乎贪婪的看着这一幕,几乎被自然的鬼斧神工夺去呼吸。
“槿槿~~~”文襄在门口探头探脑,声音荡漾又谄媚,“那个,明天带你去钓龙虾,去不去?”
文槿多了解他,头也不回的丢出两个字,“条件?”
“嘿嘿,我那个零花钱的归属,咱们再商量商量?”
挤眉弄眼,白白糟蹋一张帅气的脸。
“可以。”
答应得太爽快,文襄反而有点怀疑,“真的?这就同意了?”
“同意啊。”
文槿点头,反正她也不爱吃零食,就当是报答未来哥哥不辞辛苦为她奔走好了。
车祸后工作室解散,重新工作后音乐之外的事几乎是文襄一手包揽。文槿嘴上不提,心里很感激,那不是给一份高薪能两清的。
文襄一脸怀疑人生的走了。
他家槿槿性情温顺不爱把老子数到三挂嘴边,可大环境在这里,天生骨子里带点火爆。之前踹门那一下真磕得不轻,换以前不把他耳朵扭下来不算完。嘿,今天真是奇了怪了。
文槿才不管他想什么呢,饶有兴趣的在房间里逛起来。
略显老旧的房间,床头贴着一张哥哥张国荣的海报。书架上好几排的音乐磁带,中西方的古典乐,流行乐也有,囊括港台日韩欧美歌手,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存放在盒子里的横笛、洞箫、口琴,矮几上还有一架盖着布的七弦古琴。
文槿挠挠头,想起来了。钢琴是后来为了出国留学现学的,14岁的她最擅长的是传统乐器。因为奶奶和父母在县里的黄梅戏剧院工作,相比价格昂贵少见的钢琴,她反而有很多机会接触古典乐器。
比如琵琶、二胡的启蒙老师就是戏剧团的伴奏老师,免费蹭了不少课呢。
太阳落土后,文爸文妈从剧院下班回来。远远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等在路口,见到他们立马飞奔而来。
“爸爸!妈妈!”
才停下自行车就被女儿扑个满怀,文景行和柳思珍面面相觑,身体却很诚实的把人抱住。
“怎么,闯祸啦?要爸爸妈妈给兜底?”文景行摸摸女儿的头,言语逗弄。
“没有,我就是想你们了。”声音闷闷的,有些娇气。
“嘴巴真甜,知道我们买好吃的啦?”柳思珍举举手里的袋子,塞给文槿一块鸡蛋糕,“喏,只许吃一个,晚上容易积食。”
真是,一点感怀的时间都不给。
文槿郁闷不已,一口咬掉小半个鸡蛋糕。浓郁的奶香溢满口腔,就是忒甜了点。
“今天在家玩什么?要不要跟我们去剧院,方老师说允你登台呢。”
“哦,我考虑考虑。”
“呵,小丫头还摆上谱了,方老师知道得气死……”
爸爸载着女儿,妈妈落后一步牵着她的手,一家人有说有笑,慢慢消失在道路尽头。
[1]出自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2]出自信乐团的歌曲《死了都要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