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容主任的“情怀茶”与钱医生的“忧伤”》

当门诊空调的“肺气肿”发作到晚期,连带我和钱医生的灵魂也跟着一起呼哧带喘、濒临窒息——这班,是非上不可吗?!

门诊那台老掉牙的空调,仿佛一个患了晚期肺气肿的老烟枪,吭哧瘪肚地挣扎着,吐出的凉气稀薄得像兑了水的假酒。钱医生——我们那位刚毕业一年、内分泌研究生、胸牌上“医师”两个蓝字还崭新得晃眼的小年轻——正对着电脑屏幕,眼神彻底放空。额头上那层亮晶晶的薄汗,完美同步着他瞳孔里名为“这班非上不可吗”的清澈忧伤。

空气沉甸甸、湿漉漉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喝温吞水,带着黏腻的窒息感。我的白大褂领口已经洇湿了一圈,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椎沟往下滑,痒得想抓狂。钱医生同志呢?此刻正以一种“灵魂暂时离体”的姿态,瘫在椅子里,活像一只被酷暑晒蔫了、毛发都失去了光泽的沮丧金毛。那对标志性的、堪比国宝的黑眼圈依旧瞩目,比起“苦大仇深”,此刻更多写满了“好困好累好想滚回空调房打游戏”的委屈。他一手无意识地把一支中性笔转得像螺旋桨,另一只手在鼠标滚轮上机械地、麻木地滑动,眼神空洞地穿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红色向上的箭头(象征着糖化血红蛋白超标),仿佛在进行一场深刻的、关于“人生的意义是否就是填满这些电子表格”的哲学冥想。

“唉——呼……” 一声悠长曲折、尾音带着波浪线和气音混合的叹息,终于从他那边艰难地飘了过来。趁着诊室短暂没有病人涌入的宝贵真空期,他像条咸鱼翻了半个身,把转椅“滋啦”一声蹭到我旁边,声音不大,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介于抱怨和撒娇之间的烦恼,精准投放:“林姐,你说……我们这工作,图啥呢?”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本就有点炸毛的短发(一半是热的,一半是烦的),年轻帅气的脸皱成一团苦瓜,“钱少?算了,不提伤心事!关键是事儿怎么就那么多!从王大爷脚丫子顽固不化的真菌,到张阿姨更年期那说来就来的潮热,再到李大婶家孙子便秘三天拉不出的焦虑……都得管!管就管吧,还得写这——么厚的病历!” 他猛地直起腰,用笔杆在空中夸张地比划了一个能砸死人的高度,“晋升?” 他用笔杆尾端“笃笃”地戳着自己白大褂上那枚蓝色的“医师”胸牌,眼神里是货真价实的迷茫和一丝被现实锤得有点懵的不甘,“‘医师’ 哎!姐!感觉像个被焊死在新手村、头顶永远顶着‘菜鸟’称号的NPC!这晋升路,比马里奥兄弟通关还难吧?再看看我那些进了三甲的同学……”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羡慕又有点酸溜溜的葡萄味儿,“人家那才叫专业!研究的是《Nature》上那种高大上课题,出个门诊后面都跟着规培生写病历。咱们这儿……”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因为空调罢工而燥热难耐、充斥着各种体味和药水味、永远人声鼎沸的诊室,肩膀“唰”地垮塌下去,“咱们算啥?说好听的叫‘健康守门人’,实际上不就是……医疗体系庞大机器里一颗闪闪发光(累的)、哪里需要哪里拧的螺丝钉?还是试用期超长、随时可能被替换的那种?”最后那句吐槽,带着浓浓的、自嘲式的丧气,但那双耷拉着的眼皮底下,属于年轻人的、不肯轻易服输的小火苗,还倔强地冒着一星半点。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努力破译一位阿姨手写病历上那堪比天书的“头晕目眩伴间歇性眼前发黑”描述(感觉比我当年考研时背的拉丁文药名还艰深),闻言只能艰难地抬了下眼皮,用眼神传递“信号收到,共鸣已建立”。昨天“跑路党&考研狗”同盟的“螺丝钉”论调还热乎着呢,钱医生这精准吐槽简直像在我共鸣穴上又扎了一针。刚想把那句酝酿好的“年轻人,知足吧,想想我的KPI大山和职称天花板……”扔出去,一股混合着更浓郁消毒水味的热浪就“呼”地卷了进来。

容主任驾到!他精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如既往地挂着那仿佛焊在脸上的、乐呵呵的弥勒佛式笑容,门诊的闷热在他周身仿佛自动退散。他步履轻快(甚至有点雀跃?)地走进来,目光柔和得像春日暖阳,扫过诊室每一个角落。

“小林,小钱,忙着呢?” 他声音洪亮,自带一种安抚人心的慈祥音效,“哎哟,这天气是够呛!空调也不顶用了吧?都喝点水,歇口气,别硬扛!”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瓶矿泉水(瓶壁上还挂着冷凝的水珠),放在我们桌上。

他踱到钱医生身边,特意弯下腰,看了看屏幕上那密密麻麻、令人绝望的待处理队列,又看了看钱医生那张写满“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但依旧青春洋溢、胶原蛋白满满的脸。容主任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眼角的皱纹都透着一股“过来人”的包容与了然:“小钱啊,是不是觉得有点……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他用一种慢悠悠的、仿佛在聊家常的语气问,没有半分责备,全是长辈看自家孩子般的关心,“刚工作都这样,特别是咱们社区这片儿,百样病都得沾点边儿,像个旋转的万花筒,是不是?看着啥都懂点,又好像啥都没那么精?”

钱医生被点中心事,脸上有点挂不住,耳根微微泛红,含混地“嗯”了一声。

容主任笑了笑,极其自然地拉了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下(这动作本身就让钱医生受宠若惊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目光悠远地望向窗外被烈日晒得蔫头耷脑的梧桐树叶,语气带着一种穿越了数十年风雨后的平和与笃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乡下的卫生所,那条件,嘿,比现在差远咯。冬天那风,能直接灌进骨头缝里,夏天呢,屋顶漏雨,屋里跟蒸笼似的。药?就那么几样,缺胳膊少腿的。可那时候,老百姓是真把你当主心骨啊。”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带着暖意的光芒,仿佛穿透了时光,“深更半夜,爹娘抱着发高烧、烧得直抽抽的孩子,就为来找你……那份托付,那份信任……”他轻轻咂摸了一下嘴,仿佛在回味某种珍贵的东西,“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现在咱们条件是好多了,楼也高了,药也全了,可这份跟街坊邻居的亲近劲儿,这份扎扎实实的信任,还是咱们社区医生的根啊。看着他们因为咱的方子、咱的叮嘱,血压稳住了,血糖下来了,腿脚利索了,日子过得舒坦点了,这份心里的踏实和满足,”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比啥都强。职称?平台?当然也重要,年轻人有追求是好事!可说到底,这份‘治病救人’的本心,才是咱们披上这身白大褂那天起,最值钱、也最该守住的东西。”他语气平静,带着过来人看透世情的云淡风轻。

我不由自主地收回盯着屏幕的目光,眼角的余光扫向旁边。钱医生听着容主任这不疾不徐、带着泥土芬芳和岁月温度的话,原本像被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瘫软坐姿,似乎不易察觉地、一点一点地绷直了。我看着他抬起眼,目光不再空洞,落在容主任那张被岁月刻下痕迹、却始终洋溢着温和笑意的脸上,看了好几秒。他脸上那种“生无可恋”的丧气淡去了不少,但眉头微微蹙着,嘴唇也紧紧抿成一条线,像是在用力咀嚼、消化着容主任这番话里沉甸甸的分量。

“主任,我……” 钱医生张了张嘴,带着明显的迟疑和犹豫。他的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也许是关于三甲的光环,也许是关于晋升的焦虑,也许是关于“螺丝钉”的不甘)在喉咙里激烈地冲撞着,最终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堵了回去。我看见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飞快地瞥了容主任那张乐呵呵的、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躁动的脸一眼,又迅速垂下去,死死盯着自己微微蜷起的指尖。那样子,分明是想反驳,想质疑,想问问“情怀能当饭吃吗?”,但对着那张脸,那些尖锐的、现实的、带着火药味的话,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化作脸上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一种被朴素理想触动的软化,有一种“道理我都懂可是……”的不甘在挣扎,还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在“认命”与“不服”之间剧烈摇摆的倔强和茫然。

最后,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内心搏斗后暂时休战,又像是被那杯温热的“情怀茶”暂时熨帖了毛躁的心绪,抬起头,对着容主任露出了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甚至带点腼腆的笑容,那笑容里还清晰可见一丝未完全散开的困惑与迷茫。他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诚恳的平静说:“嗯,主任,您说得对。我……我再想想。谢谢您。”

容主任脸上露出一种“孺子可教”的欣慰,满意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拍得像拂去浮尘),又对我投来一个包含着鼓励和“年轻人嘛,慢慢来”的眼神。然后他站起身,哼着那首永远不成调但永远欢快的小曲,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出了诊室,仿佛带走了一小片闷热。

诊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嘈杂。钱医生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没有立刻趴回去,而是重新靠回椅背,眼神放空地盯着那块蓝色的“医师”胸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他不再烦躁,但眼神里少了些尖锐的怨怼,多了些沉甸甸的、还在翻江倒海的思考,像一杯被搅动后尚未沉淀的浑水。那份名为“忧伤”的迷茫,似乎被容主任的茶冲淡了些,化成了更复杂、更难解的滋味。

我收回目光,容主任那番关于“根”与“信任”的朴素情怀,像一阵带着青草气息的微风,短暂地吹散了诊室里的部分燥热和油腻感。

钱医生身上那股属于“年轻医师”的、迷茫混杂着不甘的锐利冲劲,仿佛被暂时按进了一盆温吞水里,虽然还在不甘心地咕嘟咕嘟冒着小泡,但那沸反盈天的架势总算消停了些。

门外护士清脆的喊声穿透了门板:“林医生!3号诊室,复诊的王大爷到啦——!”

后背紧贴的布料再次被汗水洇湿,黏腻不适感拉回了现实。指尖,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悄然滑进白大褂宽大的口袋里,紧紧攥住了那本考研词汇书光滑而微凉的封面边缘,指腹下是那些密密麻麻的、象征着另一种可能的英文单词的凸起感。

这小小的社区门诊,真像一杯层次分明的、滚烫的茶。

容主任品着最顶层的陈年醇厚,回味悠长;钱医生尝着中间那层刚冲泡开的微涩新叶,滋味复杂;而我……杯底那颗被沸水反复冲击、沉浮不定的茶叶,正拼命吸收着这杯滚烫现实的养分,试图在苦涩中舒展自己蜷缩的叶片,摸索着,寻找着那个或许能通向不同水温的方向。

起身走向3号诊室的路上,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词汇书。

快递小哥…今天,迷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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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医生今天也想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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