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连接处的金属地板震颤着,蓝栎的脊背紧贴冰凉的厢壁,身子随着车厢运动左右摇晃。
喉间泛起的酸苦被他用舌尖抵住,和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一起,囫囵咽下。
一小时后,蓝栎出了地铁站。
余晖如退潮般在城市中消失,他拖着行李,在路灯的照亮下走了段路,终于回到了通州的小公寓。
玄关感应灯亮起的瞬间,蓝栎下意识闭眼。
惨白的光线下,能看到墙上的挂历还圈着解约的日子。
玄关的穿衣镜边缘,插着几张照片和一个略微褪色的手幅。
镜中映着蓝栎此时的模样: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眼底的黑眼圈是对他多天拍摄没好好休息的抗议。
下巴的胡茬也冒了出来。
他的目光被镜框一角攫住,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T和牛仔裤的年轻男孩。
男孩面部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右颊陷落的酒窝也因大笑愈发明显。
一双纯澈黑亮的眼睛,闪着阳光又自信的光芒,格外引人瞩目。
照片右上角写着:歌手蓝栎。
感应灯灭掉,黑暗吞没房间的刹那,背包带从蓝栎肩头滑落。
他机械地将照片反扣,把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按进阴影里。
在崩溃边缘看到曾经心比天高、朝气满面的自己,无数个问题似钝刀在他心上来回磨动:
为什么会有赔偿金?
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为什么每当日子好起来时总会有问题出现?
为什么……是我?
……
楼道剧烈的关门声惊醒了蓝栎,他的思绪渐渐回到了身体,胃部的灼伤感逼迫他走向厨房。
他将小锅放到灶台上,在等水烧开时,意外刷到了尚熙粉丝做的安利视频。
明明该无视划走,可还是点开了评论,看到了一水的粉丝控评:音乐才子、唱跳双优……
其中几条评论尤为刺眼:
——“哥哥太优秀了!最爱他的《选择》,在我低谷时给我力量!”
——“这么好的词曲,也理解为什么有烂叶哥想抄袭了哈哈。”
——“多亏节目组眼睛雪亮,没有让抄袭狗通过海选。”
……
蓝栎盯着屏幕久久无法回神。
烂叶哥——蓝栎的黑称。只有尚熙的老粉才会时不时拿他出来衬托自担。
这黑称跟了他几年了?……七年?
-
七年前,二十三岁的蓝栎和尚熙同时通过了选秀节目海选,但在一个公司只能选送一位艺人的规则下,蓝栎出局了。
蓝栎反思或许是自己不够优秀,所以才会被放弃,于是他被迫待在家里,沉下心继续打磨作品,在自己的音乐账号发布。
没成想第二天,尚熙一曲《选择》唱哭了评委,旋律屠榜,上了热搜。
而蓝栎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谩骂气到浑身发抖,他的原创竟成了尚熙的歌曲,他熬夜修改的歌词,正挂在尚熙的微博置顶。
此时尚熙的新粉正是最上头的时候,他们拉了时间线,以节目录制早于蓝栎发布为由,认定蓝栎抄袭。
蓝栎在评论下与网友争辩无果后,要求克拉梅出面解释,没想到就是公司将自己的歌拿去给尚熙参赛。
郭涛将蓝栎当年签的合约甩在了他脸上。
合约里明确写着:签约期间艺人所创作的作品版权归公司所有、艺人必须配合公司一切工作安排、艺人签约期间账号归公司所有等条款。
总之,蓝栎写的歌不是蓝栎的,蓝栎的工作不是蓝栎说了算。
郭涛讥讽道:“不服可以走,但要先拿三百万解约金。”
蓝栎想到卡里仅剩的几万块钱,一瞬间无法思考。
片刻后,他紧紧抱着电脑,警惕地看着会议室里的人:“你们这是狮子大开口!是违法的!”
法务语气冷漠:“这是你亲手签的字。告到法院,你只会败诉。”
“给你三天时间凑钱。”郭涛语气慢了下来,“公司也可以给你妈打电话,帮你解释下为什么会需要三百万。我记得你继父是开早餐店的吧?把店盘出去,应该能有个十几万?”
听到亲人被提及,蓝栎突然慌了,原本不断膨胀的怒气和勇气,像被突然戳破的气球,松垮地、死气般飘走了。
他喃喃道:“是你们有错在先,偷走了我的原创……”
“你还没明白吗?从法律的角度来说,那是克拉梅的作品。只要你以蓝栎名义创作、工作,话语权都在公司这。”郭涛按着蓝栎的肩,向他施加压力:“这么说吧,合约期内,‘蓝栎’这个名字会一直与克拉梅捆绑。‘蓝栎’赚的越多,公司给的机会就越多,大家合作共赢。但如果你想提前解约,相应的违约金也会越高……所以,不如好好听公司话,等过几年到期自然解约,你不需要掏一分钱——”
他对上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哄道:“——就自由了。”
蓝栎茫然地听着,可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他再次要求公司澄清自己并未抄袭,在发现无人回应后,起身朝外走去。
“我明白了,你们这是因为之前的事,故意要搞我!”
话音刚落,门口几位工作人员突然围了过来,将他逼到了墙角。
混乱中,有人抢走了蓝栎的电脑,动手删掉了《选择》的工程文件。
随后公司发布声明,表示尚熙创作的《选择》版权为克拉梅所有,默认蓝栎“抄袭”。
而蓝栎的微博账号也被收回,删掉了之前的回应。
短短一天,一切都变了。
之后几天,蓝栎被关在会议室里,克拉梅让他切身感受到语言那剜心刺骨的威力。
他不关心尚熙如何借《选择》夺冠一夜爆红,只想与克拉梅对抗,要回属于自己的创作和清白。
可悲的是,他从未成功。
回到家后,蓝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恐惧在他心中不断生长,将他原本明媚的模样挤压到破碎。
他的精神如同皮筋般,被时间不断拉长,因为不知道哪里是极限,所以时刻在恐慌。
嗞——
蓝栎被尖锐的声音吓得脊背发麻,手机也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等缓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锅里的水烧干了。
他关掉燃气,平复着心情。
方才声音响起的一瞬,那根“皮筋”险些崩掉。
回到客厅,蓝栎翻出与克拉梅的合约,祈祷能找出可以反驳“赔偿金”的条款,最后还是没发现任何突破口。
摸着角落的手印,他想起签约那天是冬季里少有的晴空万里。
人生中如此重要的事,竟这么草草做了决定。
抬头看着镜子上那张有些发旧的手幅,上面写着“栎来栎好”。
蓝栎逼自己笑,嘴角扯了扯,倒像是在哭。
闹钟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健身提醒。
为了在综艺里上镜更好看,蓝栎专门做了健身计划,但这次的闹钟却让他猛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肖云搅黄了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唯一的工作。
于是他连忙找出曾导的微信,敲敲打打了很久,发过去一段话。
先是道歉,表示自己这边有事情需要处理,然后又是道歉。
没想到曾导很快就回了条语音:“蓝栎啊,这两期拍摄,你的表现我一直看在眼里,挺不错的……后面不参与也没关系,先处理事,等有空了随时联系我。”
曾导的寥寥几句让蓝栎的心热了起来。他想不起上次被人肯定是什么时候了,即使明白对方可能是在客套,但也让他有了不小的情绪波动。
随后又是一条语音:“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之前提过一嘴,我有个朋友啊,最近想签新人。我觉得你挺好的,给介绍了一下,他们对你挺感兴趣的。如果你有换公司的想法,我可以帮你牵线认识一下。”
蓝栎瞬间起身,又听了遍语音,确认了曾导的意思后,感到难以置信。
一般来说,艺人想在圈内发展,首选方式就是跟公司签约,由专业的团队规划艺人事业,对接、开拓相关工作和资源。
相对的,自由艺人在缺少公司背景的情况下,机会就会少很多。
但如果碰到像克拉梅这样的“缅北”公司,那就得自求多福了。
可,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吗?
这个念头倏地出现,浇灭了蓝栎方才的惊喜,他开始犹豫,很怕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更何况当下的火坑还欠了一百七十万。
蓝栎正琢磨该如何回应,曾导又发来了消息,附带了一个文件。
“我先把公司简介发你。地平线你知道吗?也是咱节目最大的出品方啊。看完给我答复哈。”
PDF文件只有五个字:地平线传媒。
文件界面简洁,开头就介绍公司业务主要分为影视板块和艺人板块。
往下划,首先是艺人板块。五女三男,全是熟悉的面孔。
有顶流男艺人席康,19年因为主演的小网剧播出后爆火,直接升咖,发展到现在,已经跻身一线男星的行列。
有势头正猛的小花覃宝嘉,靠一个配角出道,因为演技好拿了新人奖,进入了大众视线。
其余六人都是处于三四线的演员,口碑都还不错。
往下划到影视板块,蓝栎发现捧红席康和覃宝嘉的那两个爆剧,竟都是地平线出品制作的!
“成立于2017年……主营影视业务,后增添艺人经纪业务……创始人陆墨文……”
创始人那一行行亮眼的项目经验旁,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
她轮廓清润,薄唇微扬,眼神坚定而温柔,整个人散发着自信和从容。
蓝栎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感慨这位老板的年轻有为。
考虑了许久,他给曾导回了微信:谢谢曾导!我最近都在北京,与地平线的见面,我听您安排!
曾导又是一条语音:“事不宜迟,就明天晚上吧,到时候发你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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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十点半,虹桥机场贵宾休息室。
陆墨文接起电话,原本淡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麻烦您了曾导……这么晚了,您也早休息……好,明天我将位置发您。”
放下手机,陆墨文整个人明显放松了不少,随后语气柔和道:“陶西,把法务下午拟好的签约合同找出来,我现在要看。”
陶西在ipad上调着文件,关心道:“姐,您要不先休息一下?”
“没事。”陆墨文拿起手边的杯子,垂眸一看,发现里面是咖啡,眉头微蹙,又轻轻放下。
陶西提醒道:“按您的要求,附加条款中新增了几个具体工作安排。但整体跟其他艺人差不多,没有什么优待条件。”
“嗯。”陆墨文接过平板,认真地了起来,许久未抬头。
十分钟后,陶西将自己的手机屏幕凑到陆墨文眼前,上面是一个餐厅包间的图片。
陆墨文瞥了眼,颔首:“就定这家。”
纤长白皙的手指划到合同顶部,她快速看了第二遍,喃喃道:“唔,这个也可以。”
随后在OA系统中点了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