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跟随河东道士兵从秦州班师凯旋的时候,云长影收到了京城来信。
信是他那个便宜叔叔送来的,说家中有事,让他赶快回京。
他和司徒商量了一下,将带来的折冲军一分为二,大部分由他带着回京复命。剩下的跟着司徒,后者依然惦记钟家那个鬼蝶的故事,想要看到最终结局。
归程顺利,一路疾行。
回京后复命,许英照例抚慰表扬了一番。对他来说,这两个勋贵子弟的表现远远超出期待。
公事处理完毕,他来不及回去休整,风尘仆仆的赶到云臻府上。大家一番客气,各种塑料情分表演,都没什么好提的,等到把累死人的礼仪部分表演完毕,他总算知道了云臻叫他回来的原因。
他的岳父去世了。
严格说,是本来应该成为岳父。
这个糟心的原身残缺记忆,他又是在被“岳父死了”这么个晴天霹雳炸了一下之后,才想起来与之相关的一切。
说真话,刚听第一句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崩溃的。
我怎么就有岳父了?
既然有岳父,那我老婆呢?
完了,我把自己有老婆的事情忘了几个月??
然后,记忆刷拉啦回笼,他松了口气。
他没有老婆,只有过一个薄命的未婚妻。
原身在八岁的时候就由父母做主定了亲,对象是其父的至交。
毫无疑问,他爹的好朋友自然也是武将,大家都在欧阳将军麾下任职——对,就是那个被食脑怪害死的大齐第一先锋。
这位宁大将军的千金只活到十三岁,在两家开始准备亲事的时候因为一场风寒丢了性命。
云长影连佳人容貌都没见过一次,就成了丧偶的鳏夫,再次证明原身命盘里自带扫帚星。
宁大小姐去世的时候,两家都走到了“请期”这一步。重情义的云老太太依然让孙子迎了亡人,将宁姑娘葬入自家坟地,墓碑上一本正经的写了“亡妻宁氏某某”。
这事干的,明面上大家都说“不愧是云大将军的亲人,重情义。”
转过头就说:“这老太婆真是昏了头,可怜他孙儿,往后再要结好亲事就难了。”
对呀,家谱上结发妻子的名义被占了,谁家嫁女儿的时候不膈应。
云长影:我就知道原身的一家子都坑娃。
也不知道是原身太扫把星,还是霉鬼之间自有吸引力。他那便宜岳家这些年发展的也很不好,一会丢官,一会死儿子。
早在两年前,宁贺(他那便宜岳父),在又一次被贬官之后终于绝望了,花了点钱贿赂吏部,以“重病”为由辞官,返回故乡。
宁贺回故乡颍州河蒲县,整修主宅,又买了好些田地,刚刚过上富家翁的好日子没多久就死了。
云长影是他名义上的女婿,宁贺重病垂危的时候,宁家一封信送到了京城。
当时,云长影正在秦州前线拼杀。送信人就找到了云臻这里。
“云姑娘毕竟是入了云家族谱,葬在云家祖坟里的。前两日遇到许大将军时我问了一下,他说你们最近没什么大事,可以给你准假。你就去河蒲跑一趟,吊个丧,也算全了做女婿的礼节。”
云长影能说什么,去呗,他顶了人家的身体,多坑的路也得咬牙走下去。
于是回京不到五天,云长影又踏上了前往河南道的路。
河南道,十五州。
齐国统一天下后,明圣帝废郡立州,当初的颍川郡改为颍州,下辖十五县,州制颍川。
颍州是河南重镇,这里北临承天河的千雪关,西控东都,境内地势复杂。
最最重要的,河南道重要的三个粮仓有两个位于颍州境内。
规模最大的就是惠丰仓。
惠丰仓,始建于卫,原本是义仓。
卫间断性,尝试性的建立了义仓制度。毫无意外,这也是柳林想出来的。
所谓义仓,你可以看作百姓的粮食银行。
各地根据当年的收成情况,在丰年加收一定比例的粮食。这些粮食并不是国家税收体系的一部分,官府理论上也不能挪用。而是储存起来,用于防备荒年。
一旦遇到灾年,官府可以先动用义仓中的粮食进行赈灾。
这本来是一种双赢的做法,农民多了一分生存保障,国家减少了赈灾成本。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粮食远距离运输,路上损耗能够过半。
齐国统一天下后,明圣帝将义仓彻底制度化、普及化。
柳林的方案,各地只在丰年加收义仓粮,对丰年还有详细的定义。
明圣帝却下令只要不是朝廷认可并免除税赋的灾年,其他时候都要按照比例收义仓粮,这就等于给农民加了一笔税。
最初民众的反对并不强烈,毕竟是用于防备灾年的,就当强迫性存钱了。要知道卫国期间义仓的运行整体平稳,不能说百分百,起码六七成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明圣九年,山东道蝗灾,颗粒无收。
饿的嗷嗷叫的民众盼着开仓济民。
结果明圣帝表示——义仓是用于备战的,只能给出征的将士,不能给百姓。
虽然朝廷也给山东道拨了赈灾粮,但是时间消耗、沿途损耗、官吏克扣,最后山东受灾地区的百姓死了三、四成。
数以百万计,处处有绝户。
这样惨痛的事情也没有让明圣帝改变义仓使用制度,相反的,征收义仓粮的比例越来越高,连明显的荒年都不放过。
由于义仓“备灾备荒”的特殊性,惠丰仓连年只有进库没有动用,粮食丰沛远超过各地正式的官仓。
惠丰仓位于河蒲县北四十里,不受地方管辖。
虽然从行政划分和民事归属来说,它应该算河蒲县的一部分。
河蒲也因此成为颍州重镇,地位仅次于州治颍川。
河蒲县从结构到建筑特色上和云长影去过的惠县、陌林等地相差无几。北方各地风土人情也大体一致。
云长影已经没了穿越之初到哪里都想去转转看看的观光心情,正式转变成和所有本土旅人一样,进了县城就想找地方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
这个时代,旅行实在是太痛苦了。
最痛苦的,就是能住宿的地方特别少。
他这样有官身的还好些,有驿站就能去住。普通百姓就只能找客栈。
在穿越过来之前,他觉得这很正常,现代社会,出门不也是找旅店宾馆么?
问题就在于,古代的旅店数量实在是太、太、太少了!
别说镇子,就是稍微小一点的县城都不见得有。
这个时候怎么办,要么去敲农户家的门,给几个铜钱将就一晚。要么就只有露宿郊外,然后听着狼的嚎叫声,冷的要死、怕的要命的熬天明。
这种旅行待遇和你本人的经济实力还没什么必然关系,最多钱多的话能打个好一点的马车,不得不露宿的时候能躲在马车里睡。
事实上,若不是带女眷,也没什么人这么干。一来拖慢行动速度,马车哪有骑马来的快捷。二来,太醒目了,简直是竖了个“我有钱,打劫我”的旗子。
云长影这次是私事出门,身边只带了四个家仆。
云家的家仆一半是云家父子昔日的亲随士兵,各个精干擅武,这次带出来的也不例外,任何一个放到军中起码能当上个士官长。
这一次旅途总体来说算顺利,稍微有点波折就是在经过某地时遇到河南招讨军和一伙叛军激战,他们在县城里被困了三天。
三天后,河南招讨军再次获胜。
消息传来,城中一片沸腾。
成立两年多,保持着全胜记录的河南招讨军在当地颇有人气。
他们军纪严谨,完全符合每一个时代对于“官军”的正面印象。
云长影这一次是来吊丧的,按照规矩,派了家仆一路前行,提前他一两天就到河蒲宁家通了信。宁家自然也派了人到必经之地来等他。
宁家没有住在城内,他们是当地大族,田地众多,聚居之地称宁家庄。庄内除了宁大老爷一家,还有各姓两百余户,其中宁氏毫无意外是第一大姓。
宁家庄和他穿越前去参观过的山西晋中王家大院一样,修筑了一定的防卫系统。整个庄子背山而建,有具备防御能力的墙体环绕。
庄中还有高台、敌楼等设施,可用于警戒防守。
庄门口有持枪站岗的庄丁,穿着统一的衣服,各个精神抖擞。
云长影看的眼睛都发直了,默默的给这个时代道了个歉。
我不该觉得自己已经看腻了古代风情。
这个两百多户的宁家庄设施齐全,规模不亚于一个中等镇子。
宁家正宅在庄子中心,一眼就能看到。
在宁家庄的高墙围拢之外,宁家自己也是六尺高墙,拱卫着期间数十号人。
云长影在宁家人的带领下一路进去,庄内房屋整齐,排列有序。来人介绍说这里有水渠,水渠与外部河流相通,可自洁自流。
庄内还有三口水井,介绍的人颇为自得的说“某某年大旱,河都干透了,我们这里的井水还是满的。”
庄内还有演武场,在北侧靠近山的地方。
北侧的山高度大概一百米,靠近庄子的那边山势陡峭,树木都很少生长,形成天然屏障。
唯一让人捏把汗的就是——下大雨的时候,真的不会滑坡么?
云长影也注意到了一些不协调的地方,庄内不少人身形消瘦,面色蜡黄。
虽说这年头大部分农民都这么个严重营养不良的样子,可这宁家庄从建筑上来说给人的感觉格外平稳、富足,这些面黄肌瘦的庄民就更加显眼。
“庄子今年收成不好么?”
这话一问,来带路的管事顿时一脸辛酸,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别提了,今年夏天大旱,庄稼就死了一半。好不容易到秋收了,又连连下雨。收回来的麦子没法晾晒,又坏了不少……”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
“静叔,你在贵客面前说这些干嘛?”
那管事拍了一下自己:“对对,我真是糊涂了,姑爷勿怪。”
出言斥责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绸缎,脖子上还围一条狐狸尾巴做的围脖。
“云贤弟,可把你盼来了。还记得我么?”
完全不记得——
那人哈哈一笑:“小将军贵人多忘事啊?我是严辉祖,你的严表哥啊!”
这一下云长影想起来了,想起来后更惊讶了。
这么个八竿子都打不到远亲什么时候登堂入室俨然是宁家正经亲戚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