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钰将头埋得极低,燕冷月本欲喝斥,但转念想到刘恒钰从前的经历,却又骂不出声。
燕冷月尝试劝慰,温声道:“好孩子,你是不是记恨皇帝?你心里如果有委屈,大可同我讲,我一定替你出气。”
刘恒钰摇了摇头,说:“没有委屈。”
燕冷月不信,依旧耐着性子循循善诱,说:“你我是姑侄,是血脉亲人,你有什么都不必瞒我,你若点个头,我甚至可以拥你做皇帝。”
闻言,刘恒钰脊背微僵。
燕冷月以为自己猜着了刘恒钰的心思,忙乘胜道:“听话,先起来,只要你答应留下皇帝的命,我就把兵权给你。”
这一回,刘恒钰沉默很久。
见刘恒钰不答,燕冷月有些不解地皱眉,问:“怎么?你不想做皇帝吗?”
事已至此,既然东川注定保不住,与其把它交给一个外姓人,还不如放手交给自己的亲侄子。
燕冷月心里是这么想的,哪料到,刘恒钰却打定主意不肯让她如意。
刘恒钰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我当然想,说不想是假的,我没有那么虚伪,可是想归想,却不能真的去做。”
燕冷月说:“为何不能去做?”
刘恒钰说:“因为我姓燕。”
一句话,堪比千言万语。
燕冷月一瞬便听出了刘恒钰话里的意思,正待再开口,却听刘恒钰跪在地上反问她,说:“殿下,您先别急着劝我,您想一想,假如您是男儿身,假如由您来做这个大盛皇帝,您做得来吗?”
燕冷月讷讷无言。
做不来了,谁也做不来,内忧外患之下,任谁也是无力回天。
就像是溺水将死的人,明明能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看见光,却无论怎么也呼吸不到一丁点空气。燕冷月颓然落座,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在刘恒钰这里说不通,燕冷月有气没处撒,忽然伸手抓住桌上的笔筒,奋力向顾饮掷去。
砰的一声,顾饮不闪不避,放任那笔筒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
鲜血顺着眉骨淌下来,粘稠而热烈。
顾饮听见燕冷月对他声嘶力竭地低吼,说:“你这个扫把星,我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好心救你,你、你竟敢蛊惑我的侄儿,骗他跟你一起造反!你当初怎么不索性跟你爹一起死了,我也落个清净!”
说着就要起身,还让方无疾把佩刀递给她。
燕冷月流着泪说:“他做不成,难道你就做得成?我今天倒要见识一下你这身骨头有多硬!”
鸳鸯刀出鞘,霎时杀气四溢。
顾饮嘴笨,眼见燕冷月怒意难消,心中越发过意不去。
脑袋上的伤不算重。顾饮敬佩燕冷月,不想对燕冷月出手,只得学着刘恒钰跪下,真情实意地对她说:“公主,其实我也不想要您的兵,您……您是个好人,您虽生为女子,却已强过这世上太多男儿,凡是男子能做的事,您都能做到,而且都能做得很好。”
顿了顿,转头看了刘恒钰一眼,擅自做主道:“公主,我尊敬您,钦佩您,明白您的辛苦与艰难,无论您是男儿还是女子,只要您答应起兵,我愿意追随您。”
顾饮这边刚说完话,刘恒钰募然抬首。
四目相对,却见燕冷月手中的刀颤了颤,扑通落在地上。
软硬兼施之下,燕冷月终于认输了。
“我做不成,我都不敢想。”燕冷月捂住脸,一滴泪珠顺着指缝滑落,摇头哽咽道:“其实、其实我何尝不知,你们说得才是对的,可是我能怎么办?我敢怎么办?”
燕冷月打小便是个混不吝的性子,鲜少掉眼泪,如今猝不及防哭成这样,模样更显狼狈。
方无疾连忙走过去,小心翼翼攥住她的手,心疼道:“公主……”
燕冷月偏过头,将脸埋进方无疾的颈侧,连泣音也是勉力隐忍着的。
“你们伪造天意,逼我交权,却从不曾为我考虑过什么。”燕冷月说:“我姓燕,我对先帝起过誓,拿我儿子的命起过誓!我这两天甚至在想,如今昶儿病重,难道就是我擅自救下你们的代价?”
方无疾不声不响,一下接一下拍着燕冷月的背。
没有人回答。
半晌,燕冷月情绪稍稍平稳,又接着说:“还有,方阁老一家还在明都,我若交了权给你们,驸马怎么办?方阁老又怎么办?这些事,你们究竟用心想过没有?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以后要走的,会是怎样危险的一条路?”
燕冷月身旁,方无疾抿紧嘴唇,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低声说:“公主,这么多年了,原来你心里一直都念着我的。”
燕冷月低头拍了拍方无疾的手背,说不出话了。
屋内再没人说话,寂静中,只有几盏老油灯在烧。
良久,刘恒钰方才起身,认认真真地对燕冷月说:“小姑姑,这世上没神仙,起誓诅咒如果管用,这世上早没恶人了。”
“至于永康。”刘恒钰的目光落到方无疾身上,说:“皇帝倚重方阁老,不会轻易处置他,您只要点个头,我会为你们找到一个好住处,对外只说您和永康病死了,是我们这些叛贼趁虚而入,夺了东川。”
事已至此,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燕冷月阖眼长叹。
木已成舟,回不去了。
又过了片刻,燕冷月像是终于想通了。她擦干眼泪,几步走到顾饮身旁,伸手把顾饮从地上扶起,说:“我下手重了,但你应该不是个记仇的人。”
顾饮本能便摇头,摇了两下后,又怕燕冷月误会,连忙开口为自己找补,说:“不重,挠痒痒一样,我都感觉不到疼。”
燕冷月隐约弯了弯唇角。
“要我点头答应你们,也行。”燕冷月静静看了顾饮半晌,方低声道:“即便有了提示,大夫们也得几天才能配出新药方,可是昶儿等不得了,我要你们亲自为昶儿治病,只要昶儿的病一好,我就给你们兵权,让你们顺顺利利地得到东川,否则……海德胜和周岭,可还没死呢。”
顾饮听了,忙点头答应,说:“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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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天气转暖。
为了给方昶治病,刘恒钰不再对燕冷月隐瞒自己会医术的事,他几乎是倾尽全力,才把这小娃娃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与此同时,燕冷月也按照约定,亲自给海德胜和周岭写了信,劝他二人归顺顾饮,莫要再生事端。
镇国公主府的葬礼办得简单,待空棺入了土,便有“密探”向明都飞鸽传书,言明燕冷月一家病逝。对此,天和帝心急如焚,无奈此时正值隆冬,大雪封路,无法出兵讨贼,只能眼睁睁看着顾饮入主东川,命人换下东川的盛字旗。
眨眼间,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又过了些时日,在圣天教的帮助下,顾饮从四面八方运来粮食和药材,使东川的疫症逐渐缓解,百姓也越发感激他,甚至拥他住进了原来的镇国公主府。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燕冷月说什么也不肯继续住在东川,她给刘恒钰留了信,带着方无疾和方昶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出现过。
总而言之,燕冷月走得悄无声息,当顾饮从刘恒钰那里得到消息,匆匆赶回雪梅园时,只来得及看到桌案上浅浅的一层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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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饮推门进屋时,刘恒钰就坐在桌边,正闷头喝着酒。
顾饮从没见过这样的刘恒钰。
颓废,萎靡,如枯木朽珠,再没有一丁点前几日的运筹帷幄。
刘恒钰见了顾饮,也不说话,只伸手指着酒壶旁边的信,让顾饮自己看,等顾饮把那封信认认真真读完了,才双眼迷离地抬头,问:“我做错了吗?”
一时间,顾饮不知如何回答。
刘恒钰又指了指那信,说:“小姑姑不忍见我与皇帝同室操戈,也气我算计她,一声不吭就带永康离了东川,她这摆明就是再也不想见我了。”
顿了顿,又说:“我抢了她的兵,却从未想要她的命,我明明早就为她安排好后路,处理掉尾巴,我想让她后半生过得喜乐无忧,我想每天都能看见她,但她不原谅我,甚至不愿再见我,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从今以后,在这个世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因为喝了酒,刘恒钰口齿不清,整个人没骨头似的伏在桌案。
汴凉王妃死得早,在刘恒钰心里,燕冷月的分量真是比亲娘还重。
顾饮站在原地,下意识把信纸揉得发皱,安安静静听刘恒钰抱怨,是在过了一会之后,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对刘恒钰说:“没有,你什么都没做错。”
“正如你先前所言,你不来东川,东川日后便会与你为敌。”顾饮斟酌着说:“与其将来去战场上见,还不如今天就分道扬镳。”
刘恒钰啪的就摔了酒杯。
刘恒钰执拗地说:“但她为什么不肯留下,不肯听从我的安排?现如今,东川已是你我的天下,没有人会去向皇帝告密,我以为她会留下的。”
说着从顾饮手中把信抢走,指着最末一行小字,说:“你告诉我,什么叫做永不相见?她凭什么跟我永不相见?我到底哪里得罪她了?”
顾饮一听刘恒钰这么说,就知对方是真的醉了。他嘴角一抽,没忍住小声地喃喃自语起来,说:“……那倒也不必这么谦虚,你合该问问我,你究竟还剩哪里没有得罪她。”
然而刘恒钰权当没听见,口中只孩子气的反复念叨着,“我没有亲人了,小姑姑不想见我了,她再也不愿意揪我的耳朵了,她的脾气怎么这样大,不就是被算计过一回?怎么就不能忍了。”
说着再看向顾饮,叹气,“唉,算了算了,全是我失态,这些话说了你也不懂,你大概只会觉得我矫情。”
一阵沉默。
“我懂。”
良久,顾饮忽然说:“我都懂,因为我也没亲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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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