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饮又说:“刘恒钰,你知道吗?我听过一首很有意思的童谣。”
刘恒钰隐约觉出不对来,问:“什么?”
顾饮转过身,和刘恒钰面对着面,低声哼唱道:“妖怪住在山顶要吃人,山下杀猪宰羊拜菩萨,菩萨杀了妖怪住山顶,菩萨变成妖怪要吃人。”
刘恒钰眸子晶亮,如两簇火。
“我们都不是菩萨,也都不会变成妖怪。”刘恒钰说。
“兴许吧。”顾饮点了点头,半晌又摇头,咧开嘴笑了一下,话锋一转,说:“我当然不是菩萨,但我……唉,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反正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不过也只是个杀猪宰羊拜菩萨、反复教自己千万别变成妖怪的凡人。”
顿了顿,忽然向前迈出一步,皱着眉头问:“但是你呢,刘恒钰?我是凡人不假,但你又是谁?”
刘恒钰半眯起眼。
两个人在屋里无声对视着。良久,刘恒钰又听顾饮说:“你懂天文,会用兵,走路悄无声息,与镇国长公主燕冷月私交甚好,能去参加她的家宴,又长了这样一张脸……”
刘恒钰打断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饮眉眼低垂,余光瞥见刘恒钰给他披上的新棉衣,摇头道:“先不提什么菩萨妖怪的,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我想你究竟是谁,是人还是鬼。”
刘恒钰定定看了顾饮很久,走到木桌旁坐下了。
“你总在不该聪明的时候变聪明。”刘恒钰说:“这不是你真正想问的。”
至少不全是。
顾饮得了示意,也不扭捏,直言道:“莫说我还没想好怎么办,就算我想好了,你为何帮我?是因为想利用我吗?”
刘恒钰一手支着下巴,仰起脸看顾饮,理直气壮地反问:“你猜?”
顾饮被噎住一下,琢磨不出,一双眼瞪得越发圆了。
“猜不到,你没理由帮我。”顾饮斟酌着自言自语,“你落到今天这地步,全都得怪我,我不信你没看过那封信,那是我写的。”
刘恒钰听见这话,就明白顾饮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只差没当面挑明。
说句实话,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但刘恒钰没想到会这么快。
话已说到这份上,横竖躲不过,刘恒钰索性懒懒往后一靠,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顺势问:“何时知道的?”
顾饮没隐瞒,说:“你同我去见韩成那天,脸皮是坏的,你不想让韩成看清你的脸。”
刘恒钰就笑,说:“只凭这个吗?”
顾饮抬手拽了一下棉衣的领子,摇头接着道:“庶民不得私习天文,但你不仅懂,还精通。”
顾饮屋里泡的是些散茶沫儿,品起来没多少香味。刘恒钰搁盏在桌,忍不住诚心实意地感慨,“顾饮,你如果能每时每刻都这么聪明,两年前在天梯道,我困不住你。”
顾饮微微一怔。
能毫无顾忌地提起天梯道,刘恒钰这是点头承认了。
昔日仇敌,今日盟友,这天底下果然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
自己猜着是一回事,听刘恒钰当面承认是另一回事。一时间,顾饮心跳如鼓,对当年被困之事仍心有余悸。
“既然如此,你就更没道理帮我。”顾饮说。
刘恒钰叹声气,似是不满顾饮此时的愚笨。
“才夸过你聪明,怎么又钻牛角尖。”刘恒钰站起身,重新走回顾饮面前,认真看着顾饮的眼睛,说:“汴凉王是皇帝杀的,不是你杀的。”
顾饮亦不肯相让,又因为寒冷,不觉把身上棉衣拢得更紧些,说:“我想不通,所以不安心。”
“汴凉王出身尊贵,素有德行,又在军中有威信,说是民心所向也毫不夸张。皇帝要杀他,他若心有不平,大可领兵杀进宫去,何必还要舍近求远,费心扶持一个外姓人。”
说话间,屋里银骨炭终于烧尽。顾饮原地转了两圈,不等刘恒钰回答,又再继续喃喃道:“我能感觉到你是真的想帮我,但自古以来,哪有帮外人打自家人的,这不是上赶着给别人做嫁衣吗。”
汴凉王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也会做这种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蠢事。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这边,刘恒钰一言不发地看着顾饮乱转,直到对方又站住了脚,方才开口纠正道:“谬赞了,但这并非舍近求远。”
顾饮说:“啊?”
刘恒钰摇了摇头,也不好再催了,他耐着性子同顾饮解释道:“难道同姓操戈便名正言顺了吗?你莫非忘了,于当今天子而言,他汴凉王也只是个旁系宗亲,本就不该坐在那位子上,说到底,汴凉王和你们这些起义军也没什么不同,只要胆敢发兵,就是谋逆。”
“但、但总比陪别人从头开始要容易得多吧。”顾饮仍是不解。
刘恒钰听了就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连眼尾都有点红。
“容易吗?我看未必。”刘恒钰笑着拍了拍额,冷声说:“顾饮,你以为姓燕是什么好事?”
“想当年,明都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更有些是陪太/祖皇帝打下了江山的老臣,他们个个都对燕氏有大恩,手里攥着太/祖皇帝赏赐的丹书铁卷,任是如何作威作福,只要面子上还过得去,就怎么都奈何不得。”
刘恒钰说的这些都是皇室秘辛。顾饮没想到刘恒钰会对他这么坦诚,正要再开口,却见对方摆摆手,紧接着又道:“太/祖一是念着恩情,二也是不愿自己担上诛杀功臣的骂名,一向对他们很容忍,只下令重用淑贤皇后的兄长和舅舅,以便对其多加制衡。”
顾饮愣住片刻,说:“这其实是以毒攻毒了。”
“大盛燕氏从前的糊涂账,远不止如此。”刘恒钰有些疲倦地揉着额角,叹气,“抛开那些老臣不谈,单说先帝被太/祖压了太久,临到四十才登基,性子本就已经变得偏执。他为了不和当时已经成为太后的淑贤皇后分权,不仅又重用回了那些老臣的儿孙,还大肆提拔同辈宗亲,拉着他们一同对抗太后,不顾祖宗礼法,亲手斩杀自己的嫡母。”
“再后来,先帝驾崩后,便是如今这位天和帝登基。天和帝比先帝更擅权,更无心治理国家,他一门心思扑在平衡权力上,终日想着的,只有如何坐稳自己屁股底下那龙椅,并为此费心扶持起了士族,使明都从此呈三足鼎立之势,令那些旧臣、宗亲与士族各自为政,互为掣肘。”
刘恒钰说着,又再看了顾饮一眼,问:“你怎么不说话了?没听懂?”
顾饮正听得入神,闻言便摇头,顺着刘恒钰的话往下说:“听懂了,在这样的境况之下,汴凉王若想成事,光靠自己手里那些被安插了士族的兵不够,势必就要联络被皇帝冷落很久的前朝旧臣,许给他们好处。”
“但如此一来,那些人便会在明都东山再起,再加上汴凉王并非皇室嫡系,始终留有把柄,日后若不顺他们的意,就和个傀儡没分别,根本拿不到实权,更别提什么颁新政,改律法,退戎狄,安万民。”顾饮颇唏嘘地感叹。
“是啊,大盛气数尽了,就因为姓燕才麻烦。”
“高楼将倾,神仙来了也难救。”刘恒钰失笑两声,自嘲道:“所以你告诉我,现如今,外头正风雪交加,大家都没地方住,依你之见,究竟是把一间破烂的牛棚修补成房屋容易,还是索性掀了那牛棚,重新盖房容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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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牛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