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疾乃首辅大学士方谦之子,实际比刘恒钰还小俩月,打小便是跟刘恒钰一块喝酒斗蛐蛐的交情,为人贪玩爱热闹,比较没原则。再往前倒五年,在他还没当成驸马时,得低头喊刘恒钰一声小兄长。
然而世事无常,当年燕冷月讨旨招婿,皇帝不愿东川大权旁落,便让方谦送了自家孩儿过去,明面上说是结两姓之好,其实是给东川这边送来个小奸细。
刘恒钰还记着,方无疾这人身子骨弱,燕冷月又凶名在外,当年,方无疾在刚被皇帝赐婚那会,脸都是绿的,跑过来找他喝了好些的酒,口中还支支吾吾说着什么,宁娶沽酒女,不做皇家婿,一副要和燕冷月同归于尽的模样。
结果怎么着,等到第二年除夕,方无疾再从东川回来时,已经会贱兮兮地拉着他的手,对他说:“阿岫,从今以后,咱俩就各论各的吧,我喊你哥,你喊我姑父。”
老实说,若搁在以前,刘恒钰一定最烦方无疾这副小家雀儿样,然而现如今,他却只觉得庆幸。
万幸方无疾做了叛徒,从始至终,都只和皇帝说东川的好。
就如眼下这般,刘恒钰知道方无疾不是外人,讲话也不必避讳。
月色朦胧,刘恒钰三两步跨到顾饮跟前,弯腰扣住顾饮的下巴,转头对燕冷月说:“公主,你先别骂我,你走过来仔细看看,难道不觉得他熟悉?”
燕冷月怔住半晌,当真走过来细瞧了瞧,目光沿顾饮的深眼窝压下去,缓缓延向刀削一般的唇峰。
“他……确实不似南州人秀美。”燕冷月有些怀疑地说:“倒比你我还更冷峻些,生得一副好皮囊,可惜有些清减,应该吃过不少苦。”
刘恒钰用拇指蹭干净顾饮眉间的污泥,托高他的脸,接话道:“他叫顾饮,原是新亭人,是顾天勤家里那个小的。”
这句话可不得了。燕冷月当即便炸了,瞪大眼睛问:“你说什么?他竟是老师的儿子?”
刘恒钰肯定地点头,说:“不像么?”
说着话,没忍住看了方无疾一眼,欲言又止。
却是燕冷月性子直,竟然全不顾刘恒钰费心递给她的台阶,当着方无疾的面就话锋一转,笑着说道:“难怪呢,难怪我一见他就亲切,不愧是我当年相中过的人,连小儿子也这样好看。唉,其实我早就听说南州有个叫顾饮的,特别会带兵,从不许手底下的人仗势欺压百姓,原来竟是他。”
刘恒钰恨铁不成钢,二话没说,立马闪身挤进方无疾和顾饮中间,像堵墙似的站着不动了。
白蹄的马儿在夜里嘶鸣,风拂发梢,刘恒钰淡定压住耳朵。
面前,方无疾张了张嘴,忽然变脸大喊道:“相中?什么相中?公主相中谁了?”
这一嗓子喊得急。燕冷月听了,方才恍然大悟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从顾饮身边退开几步,对方无疾温声安慰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还没个轻狂的时候,落花有意,年少倾慕罢了,驸马别当真。”
“不对,不对,我刚都听见了,公主你喜欢顾天勤那个老酒鬼。”方无疾不肯妥协,脸垮的更厉害。
被接二连三的追着质问,燕冷月有些不愿意了。她皱起眉来,冷声说:“休得胡言,就连你父亲方谦见了老师,也得尊称他一声顾老,你年纪轻轻,怎么就敢说他是个酒鬼?”
方无疾更不愿意,梗着脖子问:“我见过他,他就是个乱糟糟的老酒鬼,整天疯言疯语的,连一日三餐都得靠别人救济!”
燕冷月被缠得心烦,叉腰怒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年轻时的老师!”
方无疾委屈地攥拳。
“我没见过,难道公主就见过。”方无疾小声嘀咕着,气势已弱下几分,“公主及笄时,那老酒鬼已年过而立了,一个弱书生,有什么可惦记的。”
燕冷月这会是真有些恼,她讲话也不顾忌,没好气地冲方无疾嚷嚷道:“我及笄时,你才不过七八岁,若非老师已有妻室,我不便夺人所爱,哪里还轮得到你来做这个驸马?”
顿了顿,似乎还不解气,又指着方无疾的鼻子训道:“还有,谁说老师是个弱书生?老师乃明都第一刀客,力气大得很,不许你再污蔑他。”
“可是、可你方才还说这人是个叛贼,怎么一听他和顾天勤沾亲带故,你就变了脸。”方无疾不敢再硬刚,缩着脖子小声说:“你这人……你这人太不讲理,我怎么这般冤。”
燕冷月眼里凌厉,重重哼道:“我刚看走眼了还不成?他、他定是受了别人的骗。”
方无疾转身就走。
燕冷月有些慌,忙扬声问:“你干什么去?要和皇帝告我的状么?”
方无疾一脸哀怨地上了马,恨声道:“告什么状?燕冷月我告诉你,你休想寻着机会与我和离!我这就去接那些百姓出城,然后跟你回东川!”
燕冷月嘴角一抽,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她心里没来由地起了愧意,正要再开口,却见方无疾已打马走远,一副不愿听她解释的模样。
燕冷月老大不痛快,气得原地转了两圈,本想上马去追,却又觉得落不下脸面。
“你也是!好端端提什么老师!害驸马又闹!”片刻后,燕冷月有气没处撒,只得转头又冷又凶地瞪着刘恒钰,竖着眉毛说:“你等着吧,若我回头哄不好驸马,一定有你好看。”
刘恒钰牙疼脑袋疼,眼睛也疼。他被燕冷月和方无疾这对冤家闹得无言,一句话也不想反驳。
见刘恒钰不开口,燕冷月狠狠跺两下脚,当先上了马,低头道:“还愣着干什么,拖家带口的,还不快走?”
说罢便扬鞭离开了,让刘恒钰白白站着吃了一身的泥,再也不见方才的热情。
“等、等等,我没马……”
望着燕冷月越走越远的背影,刘恒钰叹声气,埋怨全化在风里了。
刘恒钰说:“再者说,拖家带口这词儿,也不该这么用。”
但没办法,燕冷月就是忘了给他留马匹。
燕冷月追着方无疾,往城门的方向去了。刘恒钰心里无奈,只得屈尊蹲下,把顾饮背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去找燕冷月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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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顾饮因烧得厉害,又开始说胡话,勒着刘恒钰的脖子喊阿娘,差点把刘恒钰勒得背过气去。
夜路难行,寒鸦追在屁股后面乱叫。刘恒钰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磕磕绊绊,十分可怜,心想,这大概是报应。
毕竟把一个大活人逼成这样,确实挺缺德。
这么想着,刘恒钰苦中作乐,偏头与昏迷中的顾饮碰了碰脸。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我皆如此。”刘恒钰唏嘘道:“顾新丰,我虽然挺喜欢你,但你这一睡着就喊娘的毛病,须得改一改。想我一风流倜傥的大好男儿,还没娶妻呢,怎好认你这么个年岁相仿的拖油瓶乖儿。”
顾饮听不见,继续喊:“阿娘,阿娘,你别走。”
刘恒钰无言问苍天。
“也罢,好歹是自己选的人,傻子也得救。”刘恒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薛勇,丁荣贵,还有那杀千刀的陈天满,你们怎么都一个赛一个的扶不起来。”
顾饮垂着脑袋半梦半醒,听见丁荣贵仨字,本能皱了一下眉。
顾饮小声梦呓着:“阿娘,爹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刘恒钰忽然住了脚。
良久,天上的银盘子越发亮了。刘恒钰摇头笑两声,笑容有些苦。
刘恒钰抬手揉了把顾饮毛茸茸的脑袋。
“乖儿,你爹在这呢,没想我竟真成了拖家带口的。”刘恒钰半调侃半诱哄地问:“你几岁了,还说这般幼稚的梦话。”
“唉,你爹我和你一样,都曾有眼无珠看错过一回,你可千万争点气,别让你爹我再看错人了。此番到了东川,还望你能仔细养伤,不要消沉,抖擞精神从头来过。”
言语间一派跌宕不羁,全不复前阵子假装出来的温雅。
今夜,他要作为燕朝云,最后再活一次。
今夜之后,世间再无燕朝云。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刘恒钰一路走,一路哼着旧时的曲儿:“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
唱到一半又转了调,叹道:“青云出岫……青云、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豺狼焉能生仁君。父王,是我错了,您在天之灵,看我与这顾新丰,究竟有何不同?”
“君不见…戈相拨。”——出自唐代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青云衣…射天狼。”——出自先秦屈原《九歌》
本文都只用了刘恒钰唱出来那几句的字面意思,而非全诗的中心思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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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