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淼三十六岁生日这天发生了两件大事。
她上午给婆婆烧了头七的纸钱,下午去领了离婚证。
从民政局出来,丈夫,不,前夫董安成招呼也没打就和她分道扬镳了。
她走路去了汽车站,随身的行李只有一只背了快十年的黑皮背包,里面装着她的身份证件和几件换洗衣物。
董安成和他爸两个人盯着她收拾的行李,除了一部她用了快五年的旧手机,但凡沾点钱的都不许带走。
娘家人都不在了,也不知道老家的土房子还能不能住人,但除了那儿,她也没别的地方能去。
好在现在电子支付越来越普及,虽然身上没有一分现金,但只要手机在她就觉得安心——
个屁!
董安成这个杀千刀的!好歹当了十六年夫妻,竟然狠到把她银行卡里的钱转得一分都不剩,连张回老家的汽车票都买不起!
她立马拨了电话过去要骂人,结果发现被拉黑了!
陈玉淼气得半死,坐在售票厅的塑料椅子上半天没缓过劲儿,眼泪包在眼睛里一直打转。
她一开始觉得生气,后来就觉得悲凉。
十六年的朝夕相处,他们家的人真就恨她恨到希望她去死的地步?没有生育能力的是董安成,各大医院白纸黑字写的,为什么到头来记恨到她身上?
她也觉得自己可悲,三十六岁的年纪身上掏不出一分钱,连董安成把她银行卡里的钱转走她都无话可说,因为那卡是他名下的,钱也是他赚的,没了夫妻关系他自然没有义务再养她。
人走到绝境的时候,脸面、尊严这些虚的东西就没什么好讲究了。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真不想打扰陈煜明。
“喂,煜明,我是陈玉淼。”
“嗯,什么事?”对方声音很冷淡。
如果是以前,陈玉淼就要开始骂人:装什么装,这是对恩人的态度吗?
但她现在有求于人。
“我离婚了。”
她正在措辞,就听电话对面“咚”地一声响,可能是水杯之类的东西倒了,而后是纸张抖动的声音。
“没事吧?”她问。
“你有事就说。”陈煜明很不耐烦。
陈玉淼翻了个白眼,说话还是和声和气的:“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现在身上没有钱,也没地方可去,你能收留我几天吗?”
“你在哪儿?”
他这么一问,陈玉淼就安心下来,陈煜明一直都是这副德性,虽然记恨她,但还算念恩。
“我在县城客运中心。”
“我在隔壁市出差,开车回去大概要六个小时,能等吗?”
“可以。”陈煜明作势要挂电话,她赶忙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谢谢。”
嘟——踩着她话音儿挂断。
陈玉淼身上松懈下来,懒懒散散靠上椅背,仰头望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
她想现在陈煜明和她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明明以前房子挨在一块的两户人家,怎么养出的孩子能差这么多?
他动不动去全国各个城市出差,没事还去国外旅游度假,见了大世面;而她人生的前二十年待在陈家湾村,二十岁时嫁来阳西镇,一待就是十六年,偶尔去别的省和市都是跟着董安成去看医生。
在阳西镇窝了这么多年,说来她倒没觉得腻,她已经三十六岁了,网络上的精彩世界让她感到陌生,如果让她换个地方,她内心是怕的。
她很多次想,如果十八岁的她勇敢闯一闯,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陈玉淼的学历在她老家那个村子里算很够用,她上过职高。
那时候九年义务教育还没有全国普及,村里许多人的思想还是读书无用,小学毕业就去打工挣钱。
她原本准备在读完初中以后也出去打工,但陈煜明劝她再读个高中,哪怕是职高,学历越高越好。
陈煜明虽然比她小两岁,并且老是被她欺负,但打心底来说,他在陈玉淼那儿很有威信,因为他是城里来的,他十二岁才来村里,见识过的东西很多。
他平时老对她爱搭不理,那次竟然会主动给她提意见,于是她就听他的话读了职高。
事实证明陈煜明没有害她,对他们这种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学历越高越好,他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可惜陈玉淼好好利用她的学历。
十八岁那年,陈玉淼职高毕业,村里有人开始给她牵红线,但她那会儿还没到二十岁,不能领证,打算先出门打两年工。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踏出县城,跟老家的人一起去大城市的一家灯具厂当安装工,结果干了一个星期她就回家了,正赶上陈煜明爷爷去世。
小时候听村里人说,陈煜明爸妈离婚后各自重组家庭,两边都不带他,他爸就把他送回农村老家跟着爷爷过。
爷爷是陈煜明唯一的亲人,爷爷没了,他差不多就是个孤儿。
当年陈煜明才十六岁,他连办白事的班子都不清楚怎么请,他爸全程没露过面,丧事是村里人帮忙办的。
那天陈玉淼端着茶托在门口迎来送往,往屋里望进去,黑压压一片人头里一眼就能认出陈煜明的后脑勺,他穿着孝服跪在棺材前,像一棵被雪压弯了的柏树。
那会儿他刚读完高一,高二还没开学,陈玉淼倒不怕他饿死,但她怕他读不成书。
陈煜明成绩特别好,中考全校第一,全县排名第十三。
他们镇上的初中比县里的初中条件差得多,每年能考上高中的也就十几个,他是办学以来第一个考进县里前二十名的学生。这事儿成了初中母校的劝学招牌,每年国旗下讲话必被提及,往后的学生没有不知道他名字的。
陈玉淼作为邻居都感觉倍儿有面子。
不知道是哪根筋拿的主意,她决定留在家里种地,照应陈煜明读完高中。(*)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家里的地原本准备种树,那会儿有政策支持,一年能有四五百的补贴。
光靠补贴维持不了生计,陈玉淼决定还是种庄稼赚钱,供陈煜明把高中读完,她想看他考大学。
种地可真累呀。
她没干几天就快干不动了,全靠想看陈煜明考大学这口气撑着。
她那时候就立志以后绝对不要种地,她要当个闲散富太太。
陈煜明很争气,进到县一中后他和那些县城孩子受到同等条件的教育,进步飞速,从前二十进到前十,再到前五,高三的时候他已经稳定到前三。
陈玉淼每回感觉撑不下去了就看看他的成绩单,她告诉自己,孩子这么争气,她再忍忍,过不久就要熬出头了。
她二十岁那年,陈煜明终于高考结束,她当即撂挑子。
前两年来给她牵红线的媒人又上门找她,说她已经到了村里姑娘普遍开始结婚的年纪,就别出门打工了,她给她介绍好亲事,她干这行这么多年,姑娘的年纪越是小,能找着的婆家越好。
村里人都说她该嫁人了,最后陈玉淼也觉得,她该嫁人了。
“我给你攒了点大学学费,估计也就够一年,往后就要靠你自己,我要去嫁人啦!”
陈煜明冷着一张脸没说话,也不要她的钱。
陈玉淼来气,这小子怎么老是扫兴,她警告他:“你得记住我对你的大恩大德,往后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报答我!”
陈煜明确实将她的话牢记于心,他在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就跑出去打工,不知道做什么,两个月不到挣了五千多块钱。
她那时候已经和董安成领了证,笑嘻嘻地给他看红本本,他突然就变了脸。
那是她第一次见陈煜明发那么大火,两只眼睛气得血红血红的,看她的眼神带着恨。
他把那一摞钱往她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
“给你的嫁妆。”他说。
那是陈煜明给她的第一笔回报。
大学毕业后,他开始每个月给她的爷爷奶奶打钱,一次就是三千,比许多人的工资都高。
那时陈玉淼已经结婚四年,但和董安成迟迟没有生孩子,她不知吃了多少药挨了多少针,董家人对她很有意见,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
小地方的夫妻生不了孩子通常都认为是女人的肚子不争气,她百口莫辩,因为她的检查报告没问题,但是董家人不听。
陈煜明毕业第二年就转到安宜市工作,也就是她结婚后所在的市,开车到她住的镇只需要一个多小时。他知道了她和董安成的事,帮忙联系了好几家医院,并且提出让董安成去检查身体。
董安成对陈煜明意见很大,推了许多次,最后耐不住医生的劝去做了检查,没想到还真是他的问题。
查出来是董安成的问题后,董家人态度大变,好声好气哄着她,她知道是怕她跑了。
她没想跑,其实生不生孩子对她来说都行。
但时间久了,董家人暴露原形,又开始埋怨陈玉淼,怎么都能牵扯到她身上,比如说是因为她不工作,让董安成太辛苦才生不了孩子,云云。
他们数次不讲道理后,矛盾不断激化,陈玉淼没忍住跟陈煜明诉了一回苦,他当天就开车来找董家人理论,说董安成是什么染色体异常导致的先天性无精症,怪谁都怪不到陈玉淼头上。
那天陈玉淼过得惊心动魄,虽然陈煜明烦她,经常和她吵架,但她才发现那些都是小打小闹,陈煜明真正发起火来很吓人,会和人干架。
她后悔莫及,她不该把家里的私事往外讲,陈煜明打了董安成的话,就是她弟弟打了她丈夫,她里外不是人。
她挡在董安成面前,劝陈煜明冷静。
“你到现在还护着他?”陈煜明气得眼睛发红,牙都快咬碎。
“不护她老公难道护你个外人?”董安成嘲讽他。
陈煜明走了,陈玉淼拉都拉不住。
本来都为了董安成得罪陈煜明了,结果这人还不识好歹,他愤怒地质问她:“你们是不是背着我有一腿?”
陈玉淼瞬间瞪圆眼睛,大吼一声:“没有!”
其实声音大是为了掩饰心虚,她和陈煜明确实有过一腿。
(*)后文会解释,女主并非因为男主留在家里,她自己才是主要原因,但也不是啥好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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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