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风看着赵云澜，他的眼睛里是不容置否的坚定。烬风跟在赵云澜身边多年，对他的性格了若指掌，一旦是赵云澜认定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好，请殿下在此稍侯，我去禀报鹰王。”烬风最后选择了退让。刚走到门口时他又折了回来，向赵云澜问道：“敢问殿下，您身上的令牌是何人所赠？”
烬风要弄清楚这件事，也是为了在封泽面前能说明一二。
赵云澜琢磨着，妙善师太的身份到底能不能透露？令牌昭示着她一定是北疆王族，而她离了北疆鹰域多年，还出家为尼，会不会是躲着什么人？
“这令牌是一位故人所赠，我暂时还不能说她是谁。你直管去找封泽吧，若是他追问这令牌的来历，我来向他交待。”
烬风只好点点头先离去了。
从冷宫出来，烬风看了看天色，这个时辰，鹰王应该在西太后宫里陪她用膳，他便加快脚步往兰心宫去了。
烬风现在的身份是鹰王身边的长士，统率着五百人的暗鹰卫，故而他在鹰域内穿行都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的。
进了兰心宫正殿，果然看到封泽正和母亲吃饭。封泽的母亲曾是被老鹰王封漓废黜的南王妃，她性子温婉，为人和善，在后宫中人人都喜欢，只除了贺太后。
在冷宫幽居多年的南王妃终于在儿子封泽继任鹰王后，名正言顺地搬出了冷宫，被册封为西太后后才搬进了这兰心宫里，如今已住下已经半年余了。鹰王封泽是个有孝心的人，只要他人在鹰域里，无政务要忙的时候都会来陪伴母后用膳。
“夜儿。”西太后唤着儿子的乳名，又往他碗中夹了些菜。“你登基都半年余了，后宫至今还空无一人，立后纳妃是你躲不了的责任，现在不去打仗了，怎不好好考虑自己的婚事？”
封泽笑着给母亲添了碗汤，淡淡道：“母后，如今不是不打仗了，只是暂时休整一段时日。而且孩儿现在还未找到中意之人，婚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西太后叹了口气：“不是母后要逼你，只是你的婚事一直定不下来，东宫那边又难免要在朝上作一番文章，说鹰王你不以皇嗣为重。”
封泽不屑道：“我是鹰王，难道婚事还不能由自己作主？母后不必多虑了，孩儿从不看东宫脸色，如今母后与东宫平起平坐，也无需在意贺太后说什么。”
“如今平南王为相，他当初许诺要助你登基，可不是没有缘由的。”西太后提醒封泽。
封泽挑挑捡捡地吃着菜，淡寞道：“儿子知道，平南王是为了他濮阳一族。”
西太后点点头：“你知道就好。濮阳一族想要摆脱旁系，加入皇室正统，助你登基便是第一步，第二步……”
“第二步便是把圣女嫁入鹰域。”封泽接过话来。
西太后亲自给封泽添了杯酒：“你既知道，这件事就不能一直拖着。本宫听说近一辈中，濮阳族的圣女正是平南王的嫡女——濮阳君若，是个人品、相貌皆出众的孩子。”
封泽也没接话，他喝着酒、吃着菜，也听着母亲的话。
西太后继续道：“前日我收到平南王世子的来信，说他已亲自护送圣女来了大苜，这几日就该到了。鹰王还是提前让人收拾一下宫殿，好让人住下。”
“母后觉得，圣女该住哪儿比较合适？”封泽问。
西太后：“本宫还没见过那孩子，先让她住承雨殿吧！若是夜儿觉得合意，册封为贵妃也合情合理，算是了了平南王的一个心愿。”
封泽放下筷子：“好，孩儿听母后的。”
烬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封泽正与西太后说话，他也不便进来打扰，直到西太后的目光看到了他。
“封冥来了？”西太后笑着跟他打招呼。
烬风这才走进内殿，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臣封冥叩见鹰王，请太后安。”
“起来吧！”封泽眉眼不抬地应了一句，又责问道：“为何在用膳时来扰？”
“臣……有要事求见鹰王。”烬风硬着头皮：“也不急这一时，臣先去外殿候着，等鹰王与太后用完膳再说。”
“无妨。”西太后慈眉善目地看着烬风：“来都来了，有事就说吧！”
烬风看了封泽一眼，又迟疑着不敢开口。
封泽冷冷道：“说吧！”
“西陵的昆仑郡王来了鹰域，说……有事要求见鹰王。”烬风低着头如实道。
封泽正准备夹菜的手顿住，而后又将目光投向跪着的烬风，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烬风对上封泽的目光后点了点头。
封泽确认烬风说的人真的是赵云澜后，略有迟疑地问：“他来鹰域见本王，所为何事？”
“与战王将军交战时，皓林军主帅沈巍被幻鹰军的箭所伤，那箭上抹了毒，昆仑郡王是为了求解药而来。”
“幻鹰军居然敢违抗本王的命令，擅自用毒？”封泽的手指捏紧了面前的杯子。
“你刚刚说……中毒的人叫什么名字？”问话的是西太后。
烬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恭敬答道：“回太后，叫沈巍，西陵的皓林军主帅。”
西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看向儿子封泽：“鹰王，这件事你去处理吧！本宫累了，想先休息。”
封泽忙起身把母亲扶了起来，又搀着她走进内厢。封泽正欲唤来侍女伺候母亲时，被她拉住了手。
西太后在封泽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嘱咐道：“夜儿，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母后什么？”
被母亲这么一问，封泽的思绪也回到了他刚登基为鹰王的那一天，西太后也是像这样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他一件事，而且是一件在当时的封泽听起来荒谬无比的事。
“母后放心，孩儿记得。”
西太后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她相信儿子一定不会不听自己的话，便召来侍女，进卧阁休息去了。
封泽出来后径直往外走，烬风也迅速跟上。直到出了兰心宫，封泽才开口问：“赵云澜在哪儿？”
“郡王突然来访，臣也没有别处能安置，就让他暂时……在冷宫休息。”说到冷宫时，烬风的神色闪过不安，似乎是怕触及了封泽的伤疤，毕竟他就是在冷宫长大的皇子。
封泽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鹰王殿，只留下一句话：“带他来见我。”
烬风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应了一声便去冷宫接人了。
在冷宫里等着消息的赵云澜一直很紧张，他不知道封泽对他的到来持什么样的态度，也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在封泽眼中算什么，能不能换到沈巍的解药？直到他被带到封泽面前，看到那人脸上玩味的笑意时，赵云澜才缓缓松下来一口气。
封泽看他的眼神，还跟那时在北疆大营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说不定解药的事就有希望了。
“原本还以为是封冥在骗本王，没想到真的是小云澜大驾光临。”封泽轻笑着说完，又皱着眉头“啧”了一声，把目光投向烬风：“昆仑郡王殿下要来，怎么也没人事先通报一声，让本王有失远迎，岂不怠慢？”
“鹰王！”
烬风刚准备跪下领罪，就被赵云澜出声阻止了：“我来这儿谁都不知道，烬风身在鹰域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你别为难他。”
“坐吧！”封泽回到自己的王座上，又向侍女示意，让她们添上茶水。“小云澜来这儿……是因为想念本王了吗？”
侍女给封泽添好茶水，又给赵云澜正式奉了一杯茶。
见赵云澜不回答，封泽端起了杯子：“不瞒小云澜，这些日子不见，本王还真有些想你了。”
赵云澜没搭话，而是从身上拿出了射伤沈巍的那支短箭递到封泽面前：“鹰王，明人不说暗话，我来鹰域就是为了找解药的。”
封泽接过那支箭瞧了瞧，又不动声色地放到了一旁：“小云澜啊，这你可冤枉本王了。北疆军中不允许使毒，这是规矩。”
“可沈巍确实是在被这支箭后所伤后中的毒，北疆军中有人胆敢违抗鹰王的命令，在箭上抹毒……这种事，鹰王要坐视不管吗？”
封泽笑了笑：“有人抗命，本王是自然要查的。不过小云澜，你刚刚说要向本王拿解药……这可就让我难办了。”
赵云澜听得出封泽话里有话，他也早就想过了，封泽就算有解药也不可能轻易给他的。
“鹰王，先前在北疆大营的时候，你打算用我来要挟沈巍，如今他身中剧毒，活不过三个月了。但如果你肯给解药……我愿意留下，任凭处置。”赵云澜坚定道。
封泽抬了抬眉毛，脸上的笑意也明朗了：“本王果然没有看错，小云澜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真希望有一天，小云澜也会如此在意本王的生死。”
“多说无益。请求鹰王下令彻查下毒之人，命其交出解药交由我的人送回西陵。至于我，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封泽看着赵云澜坚定的神情和视死如归的态度，一时间也觉得不好玩了，便唤了声：“扶英。”
一旁的近卫扶英上前两步抱拳：“鹰王。”
封泽递上那支箭：“去查清楚下毒的人是谁？三日内把人带来鹰王殿，本王要亲自审问。”
“是。”扶英领命后便退下了。
“鹿儿。”封泽又转向一旁的侍女：“你安排些人手，把竹羽殿打扫出来给昆仑郡王暂住。”
侍女鹿儿迟疑了一下，弱弱地提醒封泽：“陛下，竹羽殿是贵妃殿。”
鹰王殿是鹰王的居所，鹰王殿的右侧是蓝溪殿，也是正宫王后居住的宫殿。左侧就是竹羽殿，也是鹰王唯一的贵妃居住的宫殿。虽然鹰王现在没有册立王后，后宫中也没有任何一位妃嫔，但如果让客人住竹羽殿，终究还是不合规矩。
“不必麻烦，随便找个能住的地方就行。”赵云澜忙接话。他也不清楚封泽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总觉得这个人很古怪，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封泽在侍女鹿儿脸上落了个温柔的眼神：“本王知道。去安排吧！”
鹿儿不好再说什么，便揖了个礼后退下安排去了。
封泽的目光转向烬风：“封冥，你去安排一下竹羽殿附近的防卫，让郡王好好休息，不要让无关的人来打扰。”
封泽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这鹰域中多是贺太后的耳目，若是让她知道西陵的昆仑郡王来了鹰域，还住在竹羽殿里，一定免不了来找麻烦，封泽不想在应付贺太后这种事上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更不想把赵云澜卷进鹰域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中。
烬风一听便明白了封泽的意思，他领了命，给了赵云澜一个安心的眼神后便退下了。
烬风走后，这大殿中便只剩下赵云澜和封泽二人了。后者起身走到赵云澜身边，浅笑着道：“小云澜为了解药一定是千里奔波而来，本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说完，封泽有意拉住赵云澜的手，还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赵云澜面无表情地把手抽了回来，又退后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谢鹰王。”
封泽勾起嘴角轻笑：“方才还说‘任凭处置’，这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本王却连小云澜的手都碰不得了？”
赵云澜垂眸道：“鹰王，我来求解药是为了救沈巍，但我也知道你没有理由拿出解药救自己的死敌，所以我才愿意一命换一命。”
封泽转身背起手：“沈巍若死了，皓林军便会落个群龙无首，这于我北疆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若是杀了小云澜你……只怕换来的会是沈巍不顾一切地报复吧？明摆着的亏本买卖，本王可不做。”
赵云澜没说什么，他顺着封泽的话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只怕换了是谁遇到这件事都不会选择用赵云澜的命来换沈巍的命吧！很不划算。
“鹰王若不要我这条命，那赵云澜愿留在鹰王身边，这辈子当侍卫、当奴才都可以，只要鹰王肯救沈巍。只不过……”
赵云澜已经放下了自己所有的自尊来请求封泽，他最后的一点活下去的念想就是让自己的身心从始至终都属于沈巍一人。
封泽转了身看向赵云澜，目光里明显是想听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只不过，我不能接受鹰王的其他好意。”赵云澜言简意赅，他知道封泽一定能听懂他的意思。
封泽确实听懂了，眼底也涌现出了失落，他故意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看向赵云澜：“真伤心啊！本王还以为……能和小云澜成为朋友呢！”
赵云澜直言道：“若鹰王从此不再犯我西陵，这朋友自然是能交下。”
一道杀气在封泽脸上一闪而过，他的神色很快又换成了戏谑：“不如我们换个话题吧，若是本王给了你解药去救沈巍，西陵愿意拿什么来交换？”
赵云澜愣了一下。封泽问的是西陵拿什么还换，而不是他赵云澜拿什么来换。
可他现在……毕竟还不是西陵之主，又能许诺封泽什么呢？
不、不对！即使他现在已经是西陵天子，脚下的每一寸国土都是属于西陵百姓的，绝不能让给北疆。
“鹰王，我不能许诺你西陵的一草一木，也知道鹰王不会在意金银财宝那些身外之物。若说有什么是我能交换的，那便只有我的余生了。”
封泽看着赵云澜的眼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虽谈不上阅人无数，但好歹也是在鹰域里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方长大的，这些年封泽在冷宫里不知看过了多少人的虚情假义，听过了多少人的口蜜腹剑，所以赵云澜此时的话是真心还是假义，封泽能分辨得清。
按常理，他封泽与赵云澜之间毫无情分可言，即便是为了求取解药，赵云澜也犯不着在这异域之地耗尽余生，他完全可以编几句假话哄哄封泽，等拿到解药后再做别的打算。能跑得了当然要跑，若是跑不了，但求一死也比在这鹰域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要强。
可刚刚封泽听赵云澜那几句话，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本王给了解药，小云澜真的愿意余生都留在鹰域？”封泽仍有些不放心，遂多问了一句。
赵云澜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户的方向。他此刻在封泽宫里，不能肆无忌惮地去看月亮，但赵云澜知道，夜空里的月亮一直都在。不论他身在何方，天上的月亮都等着他，看着他，也盼着他。
须臾，赵云澜坚定地答道：“只要鹰王说话算话，我也绝不食言。”
封泽虽然远在北疆鹰域，但最近西陵辰京发生的事，早有探子传了讯回来。封泽知道赵云澜灭了西陵徐太后的威风，也清剿祸乱朝纲的柳相一党，包括沈巍下狱一事他也听说了。不过沈巍中毒一事，封泽确实不知，他也完全没想到沈巍虽然在与郎阙的一战中受伤中毒。
从辰京发生的种种来看，封泽大概也能猜到沈巍和赵云澜想做什么。听到使臣回来告知说西陵皇帝赵云齐不但答应和亲，还同意割让燕州时，封泽就知道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怂货，而眼前的这位昆仑郡王，极有可能是沈巍极力扶持，打算要取而代之的新皇帝。
未来要登上西陵天子之位的人，为了沈巍，居然说要留在鹰域为奴一生……
封泽呆了一瞬，突然间觉得胸口有些堵，他突然背过身去，在赵云澜看不见的地方，伸手捂住了胸口。
渐渐平复之后，封泽用平静的声音道：“本王已下令彻查下毒之人，相信很快会有结果。你旅途劳顿也累了，先去休息吧！等本王考虑清楚了，再给你一个妥善的安排。”
赵云澜听封泽说完，也没有多问，他不想去猜封泽口中“妥善的安排”是指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这条命一定是不会丢了。
只要还能活着就有机会，赵云澜相信不管多难、多久，他终将会回到沈巍的身边。
因为……那才是他一生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