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震惊之下,宜尔不自觉脱口而问。
逐璧:“我剑术平平,此等要物留在身上,终日提心吊胆,不如丢了,高枕安卧。”
宜尔收拾心绪,尽量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公子难道不想要那一鸣神剑?据说里头还有财宝无数。”
逐璧一笑,“再强大再富有的老鼠仍是老鼠,始终要躲在阴沟中生存,连自己真正的姓名都不能用。有没有那些还重要吗?”
宜尔顿时心生苦闷悲哀,既为自己,更是为他。
确实,像他这样的亡命之徒,就算再有钱再厉害,也无法在日光下坦然生活。
“说起来,公子为何要栽赃给我?我平日可是何处得罪你了?”
“得罪?”逐璧思索了一番,“似乎没有。宜尔你不过是倒霉罢了。”
宜尔哑口无言。
“我早先让你捡了东西悄悄给我,是想看你会不会受我诱惑,听我的话,可你没有,那我便要为自己多考虑一番。话虽如此,舍你为我,是我不对,你想怎么打骂都行。”
宜尔倒真想踹他几脚、骂他几句为自己出气,脑海中浮现诸多肮脏难听的话语,可怎么也冒不出口。
王家庄曾在江湖显赫一方,如今他随着叔叔藏身于此,逗笑女子,如何不算个苦命人呢?
宜尔命也不甜,可逐璧比自己更苦。只要这样一想,说出那些恶毒的话也不会令她解气,反而添堵。
宜尔是个很容易放弃的人。
或许正如逐璧所说吧,无端被扯进这种事,她确实是个倒霉人。
宜尔低下眉眼,“我明白了。”
月色斜照在二人之间,半明半暗。
逐璧突然开口,声音和缓,“我说过会报答你,你可记得?”
宜尔记得是记得,但当时只以为他是客套罢了。
“我虽对男女之事不甚热情,但若是宜尔想,**一度我也不介意。你身子不便,我会多助着你些的。”他走近半步,手欲伸来扶她。
宜尔鸡皮疙瘩一起,“不、不必了。”她拄着杖踉跄退开,“这么晚,叨扰良久是我不好。”
逐璧笑看她一瘸一拐地走远,直至身影尽褪,他眉宇间笑意荡然无存,只同月光一般冰冷。
红璎在草丛里拍蚊子,盯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走近,蹭地站起来,“怎回来得这样晚?出什么事了?”
宜尔又想起逐璧方才所说,脸上生热,“给逐璧缠住了。你在他屋内可有找着什么?”
红璎皱起眉,略有些不悦,“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
“看来他所言不虚。逐璧说他已经把玉丢了,如今再想出气也没法了。”
“宝剑加宝物,他竟不为所动。”红璎垂眼看她,“宜尔你怎如此倒霉?连出个气的机会也无,要不我平日找个机会绊他一跤算了。”
宜尔看着他脸颊上鼓起的一个个蚊子红包,释然地笑了笑,“能与你结为挚友,可见我运气倒也不算太坏。算了,就这样吧。你饿不饿?柴爷以前总会给我和莺语偷偷留两碗面,放在夜里吃。”
红璎一巴掌又拍在鼻头的蚊子上,落了一点鲜红,“饿得很,它们倒是饱死了。”
宜尔笑笑,带着他往厨房走。
*
翌日,整个冠玉馆关门休息。
杂役、丫鬟们回家的回家,睡大觉的睡大觉,没人干活,四处空荡荡。
宜尔照样醒得早,不用去烧水做事,又睡不着,她便起身去打理院落。
她去井边打了一小桶水,用水瓢一瓢一瓢地泼浇自己种的花花草草。
她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不需要拐杖了。其实昨天就不大用得上了,她走路时,屁股只会轻微地感到酸疼,偶尔再有点生肌长肉的痒。
昨日拄着杖只是为了让逐璧他们放松警惕。
宜尔浇完门槛外的花,去浇侧边的橘子树。
绿色枝头挂着的两三颗青皮橘果散发着青涩的香气,轻微的酸苦中透着甜,跟逐璧身上的味道很像。
宜尔走上前揪住果实,一个一个拧断往地上一丢。
她看着青橘子轱辘轱辘滚远,发了会儿呆,又去拿靠在墙上的铁锹,走回来弯身将橘子树连根翘起。
宜尔将土根用打湿的布包好,也不顾屁股发疼,拽着橘子树拖到街巷口,挂了个“十文一棵”的牌子。
没多久就有人来将橘子树拖走了。
宜尔看着远去的橘子树,看着人来人往的巷口发了许久的呆,又往回走。
她回到冠玉馆,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在外头四处闲逛。
从赏花庭走到观鲤长廊,从长廊走到洗院……
平日总是充斥着洗洗刷刷声音的洗院很安静。她往里走,晾在空地上的床单飘飘扬扬,抖着风声。
宜尔和秦姐姐并不是很讲究的人,但凡晾绳上有空就挂,先把一根挂满再往后头挂。
可宜尔的母亲就挂得很漂亮。她对自己洗了些什么记得很清晰,晾晒时分门别类地挂好,收起来时整理得很快。
宜尔和母亲马涓并非闭城人士。他们本住在遥远的山土之地,在家乡大旱后不得已出来讨生活。
马涓个子小,又很瘦弱,带着幼女找了许多地方都无人留她做工。后来是柴爷在街上看她和孩子饿得面黄肌瘦,介绍了冠玉馆的工作。
男人堆里洗衣裳,马涓自己是无所谓,可总担心孩子受影响。她本想着先将孩子扶养大,攒点钱,等女儿十四岁就走,没成想这一干就干到了人生尽头。
马涓染了寒病离世,宜尔那年十三。
王馆主平常虽然抠搜,但还是将宜尔学塾的费用付清,让她上完了最后一年学。
自那以后,宜尔便留在洗院,勤勤恳恳地搓衣裳、洗布单。
虽然平日里总和莺语悄悄说王馆主坏话,可宜尔一直很感谢他当年没有将自己直接轰走。
宜尔十七岁那年曾有一次出馆的机会,对方年纪虽大了点,但脾气很好。
然而宜尔没有答应。
柴爷已头发花白,多年来无数次对她和母亲施以援手,照顾着他们。宜尔答应了母亲会为其养老送终,她说到做到。
柴爷想做一辈子厨子,那她就等,她还年轻,有很多时间可以给那个执拗善良的老爷子。
宜尔年幼时自从被一名女客误以为是倌人的孩子后,就一直只在洗院附近玩。如今难得有闲暇,她离开洗院,在冠玉馆中四处走,四处看。
“宜尔!”不远处,一名瘦瘦黑黑的少年唤她。
“刀鱼?”她看着他跑来,手上还拿着个包袱,“今日不是休息么?你还要替人跑腿?”
刀鱼摸摸后脑袋笑,“有钱挣干嘛不挣?术璞公子要外出游玩,马车要走时落了东西,让我回来取。”他举了举手上的包袱。
宜尔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的清甜味。她以为是自己手上残留的橘子味,低头嗅了嗅自己的手,什么也没闻到,又凑上去闻刀鱼手上的包袱,虽然很淡,但确实是有柑橘的气息。
“你这里头有橘子?”
“这个时节哪有橘子吃?公子说是落了午食,想来就是些水和豆糕吧?”
宜尔盯着包袱,陷入深思。
“你可知逐璧公子今日在做什么?”
“王馆主找他下棋喝酒去了。说是要跟他大醉一场,好好休息一番,叫我们都别去打扰呢。哎呀,不和你多话了,等下术璞公子等急了。”刀鱼急匆匆往外走。
宜尔立于原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平息的浪潮。
“宜尔!你在这儿!”清朗的声音呼唤她,红璎一路疾跑来,刹在她面前时发丝都乱了,“受着伤还那么能走,我找了你一上午没瞧见人影。要不要去吃城东那家烤鸭?最近很有名气。”
红璎走近了才看清她皱着眉,面容愁苦,“怎了?谁欺负你了?”
宜尔看向他,“逐璧又骗我。”
红璎收起轻松肆意的神态,“是如何?”
“他根本就没有将玉丢掉,不准备放过那些宝物。他昨日不过是在麻痹我,哄骗我罢了,就为了能得到十足的安心。我猜他一定趁刀鱼回来这阵功夫,和术璞交换,坐上了马车,等下便要出城去寻王家庄的宝藏了。”
红璎虽然没太听懂来龙去脉,但听明白了最后,他拉过宜尔的手臂,“那我们跟上去,反正今日休息。”
宜尔的郁闷烦躁被惊讶替去,“红璎你……”
红璎笑了笑,“不快些可就追不上了。来,我背你。”他直接背向她,弯下身子,两手往后一揽就将她背了起来。
宜尔吓了一跳,两臂赶紧挽住他肩脖,稳住身形。
“走,我们阴魂不散地缠上去,给他好看。”红璎快步往外走。
宜尔看着他的后脑勺,不知为何,忽然笑出了声。
*
晚凉天净月华开。朗朗夏日,天地也似覆了霜雪。
马蹄达达,马车轮滚滚,最终停在田野外一处偏僻客栈前。
掀开车帘的是一只修长玉手,随之走出来的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令简陋的马车瞬时也添了不少风华。
逐璧落地,将钱付给马夫,看着马夫将马车赶走。明早会有另一辆马车来接他。
他走进朴实干净的客栈,前台坐守的老板是位打扮随性的妇人,手里捧着把南瓜子,往嘴里一丢,磕完了呸地吐到盘中。
见逐璧这样光彩照人的人进来,她没什么反应,只是手摆了摆,“公子住店啊?”
逐璧也不在意,“是,劳烦老板。”
客栈老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落的壳,原本就不大牢靠的发团松松垮垮地垂下来,搭在脑袋后头,“我带你上楼。”
与老板本人的邋遢随性不同,她领到的房间干净整洁,还有艾草熏过的气息。
逐璧看着老板出去后,收拾了一番东西后下楼吃饭。
他只点了碗素面,清汤上飘着油花和绿葱,入口有一种难言的清爽,面汤更是滋味浓郁。连逐璧这样对吃食兴趣缺缺的人都忍不住吃得干干净净。
用过膳食,逐璧回到房间,坐在桌侧翻看剑谱。等着烛火将尽时,他腹部鼓胀,连连泄了许多次气。即使无人,逐璧也不禁脸热。
他起身去开窗透风,然后肚子又开始微痛。
看来还是不能吃得太多……逐璧摇摇头,起身下楼去茅房。
窗台有鸟落足,叽叽地叫着,左蹦右跳。
两双脚出现,将鸟吓飞。
宜尔和红璎翻窗而入。
两人这一路又是抄近道,又是快马加鞭,好不容易跑在逐璧前到了此地,又拿钱买通老板安排他们邻着住。
至于逐璧的腹痛,自然是红璎跑去后厨往面里下药的缘故。
逐璧歪主意再多,也不过是个江湖新手。
红璎感慨:“美男子也要吃喝拉撒睡,世道真是公平。”
宜尔没空搭理他。这一路过来屁股都要颠散了,眼下落地手脚不停,只一门心思找东西。
她翻过逐璧的包袱,翻过柜子,连床底都看了,找得满头大汗仍一无所获。
宜尔扭头看向又抽开了柜子的红璎,“他难道如厕时也带着玉不成?那柜子我翻过了。”
红璎还来不及答,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红璎揽住宜尔的腰往后一撤,一倒,摔出窗户,跌在瓦檐上,滑落至他们提前放好的被褥上。
红璎抱着她,垫在最下面,即使如此,宜尔仍疼得龇牙咧嘴。
不敢有片刻停留,红璎站起身,拽过她就往外跑。
夜里的风特别冷,糊在脸上似乎连呼吸也要吹走。
两人一路往外,冲到了田野地旁的小径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宜尔和红璎坐在田埂上。
跑得脸颊通红的红璎偏头看她,“就这么坐下来,你屁股不疼?”
“累得不行,顾不上疼。”宜尔拿出手帕擦汗,眼前辽阔的稻田绿意盎然,一望无际。
擦着擦着她被自己傻笑了,“我俩只为出口恶气,竟然跑了这么远。只可惜还是无功而返。”
“是么?”
宜尔奇怪地看向他,“什么是不是的,难不成你能把玉变出来吗?”
星野下,红璎的眼睛亮晶晶,“你看这是什么?”
他摊开手,一块圆润的碧玉正在他掌间,上刻“辟土”二字。
宜尔紧紧地盯着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就渗出泪来,宜尔抬手抹掉,仍然笑着,乐呵呵的。
“你开心吗?”
宜尔点点头,“开心。”
红璎莞尔,“我也是。”
晚凉天净月华开。—— 李煜《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