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后悔。
宜尔翌日一早醒来,又困又累又头疼,还损失了攒的一袋钱。
虽然可惜,但送都送了……而且她暂时不急着嫁人……而且钱还可以再攒……而且做好事是会得到福报的……总之,就这样吧。
宜尔洗了把冷水脸,又用柴爷给她留的淘米水泡了泡手,然后去打水烧水,一边干着活,意识却总要飘乎四海。
太久没碰酒,宜尔喝一晚就头疼头晕,前堂那些人却能天天喝……
宜尔又跑去厨房喝了碗柴爷熬的醒酒汤,回洗院加紧动作。
洗院只有宜尔和秦姐姐两人,为了好休息两人错时干活,上午宜尔,午后秦姐姐,傍晚再由宜尔收干了的东西,熏衣物……最后检查一番即可。
由于她现在还兼任杂役,从明日起她和秦姐姐便换一下时间。
值得庆幸的是,冠玉馆不算太大,人也不多,宜尔还不至于焦头烂额。她听说金玉堂那边光前堂就得十几个人一道清扫。
金玉堂是今年刚开的,不知哪来的大财主,抛金丢银建了那么一幢。他们冠玉馆这种老地方,除了逐璧也没什么红人,只能靠着老恩客。
不过即使如此,王馆主仍然懒懒散散,天黑才开门。
宜尔将大盆中的衣物分类放在小盆中,然后将烧好后晾温的水倒进去,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搓。搓完一盆又换下一盆……
搓得累了,她直起腰望望远处,然后又折下腰去拎起衣衫一抖,扑通一声,有什么掉进了水盆中。
宜尔捞起一看,是半块刻着“辟土”字样的圆滑碧玉,晶莹剔透得动人。
小倌里粗心大意的不在少数,宜尔习惯性地将东西折进麻布中,又看了一眼大盆上的字样,用墨笔在布面写上房间号:玉二三。
玉二三……宜尔记得这是那个侠客叶为春的房间。怕他尴尬,馆主没让他去暖阁住,住进了倌人们住的厢房。难怪衣裳料子这样好。
她将东西用绳子缠好放进竹筐中,想着之后杂役来取,突然又意识到牛刚不在,现在只能她去送。
洗完衣裳,宜尔揣着布包往厢房去,迎面却碰上了逐璧,他坐在长廊栏杆上喂池中鲤鱼。
转首见她来,他笑,“宜尔。”
宜尔点头,“见过逐璧公子。”
他眼睛下撩,落在她手上,“那是何物?”
“叶公子衣服里落的东西,我正要送过去。”
逐璧垂下眼,慢慢起身走来,“宜尔,我去还吧。我正好想向叶公子讨教两番,你将这人情卖给我,将来我再报答你如何?”他靠近时,宜尔能闻到比往常更浓的甜丝丝的果香味。
逐璧善剑舞,宜尔不是不能理解他想向六剑公子学习的心。
“我明白了。”她将东西递过去,逐璧收下,指尾若有似无地抚过她的手背,笑得温柔,“多谢。日后……定会答谢你。”
宜尔忽视手上留下的痒意,“公子言过了。那我便先回去了。”
“好。”
宜尔将熏好香的衣物给各房送去,然后便去前堂,然而前堂却干干净净,木质的地面润泽有光。
逐璧这回没有在门口待着,宜尔想着他说要报答自己,不禁猜想是不是他替自己打扫了。
莺语欢天喜地从门外跑进来,“宜尔!宜尔!”
“莺语?”宜尔又多了个猜想,“这你收拾的?”
“不是~我方才去问人,说是红璎昨夜喝多了,把厅堂擦洗了个遍。哎呀,若是个个都发这样的酒疯就好了。”
宜尔笑了笑,他这“挚友”倒当得像模像样。
“宜尔,你昨晚忙,早上也忙,趁现在回去补觉呗?晚上还得忙呢。摆东西这种小事我一个人一会儿就干完了。”
“好,谢谢,要辛苦你了。”
“什么话,我吃苦耐劳着呢!”莺语撸起袖子。
除却一早上醒来时有些没精打采,宜尔后来一直忙着干活,已经不觉得自己困了,可没想到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睡得正沉时,宜尔被敲门声惊醒,她当即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可再一看天还亮着。
她疑惑地坐起身,“来了!”穿上外衣和鞋子去开门。
一开门就见王乌阴着脸。
“馆主?怎么了?”她走出来,顺手带上门,而这个动作落在另一人眼中却变了意味。
站在后头的龟公宋勇男啧啧摇头,“还以为你宜尔是个老实人,没成想也会为金钱昏了头。”
宜尔扫了一圈人,除了两个龟公、两个梳妆丫鬟和王馆主,叶为春竟也在,他沉着一张脸。
王乌长长叹了一声,厉声道:“你也知道,我最恨手底下有人手脚不干净!叶公子有一块刻字宝玉丢了,应该是落在送洗的衣物中,你一整日都不曾归还,是不是私藏了?”
宜尔有些心慌,但仍镇定平静答道:“我洗衣裳时是捡到了块玉,但我给逐璧公子了,他说代我转交。”
“胡说八道!”王乌突然一吼,吓得宜尔一颤,“逐璧今日一早便外出了,如何替你转交?”
有个想法冒出来又被宜尔压住,她辩驳:“可我午前确实在厢房见到他了。等逐璧公子回来问问他如何?”
王乌回头看叶为春,他皱着眉点了点头,王乌便看向一旁吩咐:“勇男,你去厢房看看逐璧回来没。”
宋勇男快步离去,剩下几人面色沉重。
等他回来时,带上了逐璧。
一直紧绷着脸的宜尔舒了口气,“公子,我今日午前给你的那块玉,你可是还没还给叶公子?”
逐璧蹙眉,“什么玉?我们今日何曾见过面?”
宜尔哑然。那个她不愿相信的猜想还是成了真。逐璧真是故意栽赃她的。
王乌一咬牙,“勇男!陈福!上板子,打得她将东西交出来为止!你们两个,进去搜。”
丫鬟们点头,推门走进她屋内。
“不是我偷的!”宜尔两只胳膊被架起,整个人离地。陈福将她按在长凳上,宋勇男则举起大板二话不说就打了下去。
一板子下来,屁股辣痛,她咬牙,“我没偷!”
“还不认罪!”王乌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又是一板落下,砸在方才被打的地方,痛上加痛,宜尔仍然道:“我没偷!”
连着几板子落下,宜尔的屁股发痛发涨,可她还是每次都说“我没偷”。
门外哒哒哒传来跑步声,“宜尔!”莺语慌慌张张地冲上前,被王乌拦住,“你来添什么乱?”
莺语在外面听另一个杂役刀鱼说宜尔偷了叶为春的东西,就赶紧跑来,没想到直接就到逼供的环节了。
莺语抓着王乌的胳膊,眼眶中盈满泪水,“宜尔怎么会偷东西呢?馆主,你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啊?”
又是一板落下来,宜尔顶着一口气,仍然道:“我没偷。”
莺语慌乱地看向她,“宜尔都说自己没偷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王乌拧着眉头不搭理她。
莺语推开他,又去拉宋勇男,然而被一掌推在地上。她扑到宜尔面前,“宜尔,是不是落在哪里你忘了?你快想想。”
宜尔疼得牙齿打颤,她摇摇头,“真的给逐璧了,真的。”
她抬眼看他,逐璧面容平静地望着她,没有平日若有似无的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出无聊的戏剧。
搜找的人出来了,“回禀馆主,屋中没有。”
王乌:“到底藏在何处了?还不老实交代?!”
“没有……”
叶为春看着宜尔,想着第一日她迎上来的模样,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算了,我再去别处寻吧。”
宋勇男停手看向王乌,王乌摆摆手。
宜尔撑起自己,莺语哭得泣不成声,上前去搀扶她。
宜尔吸口气都觉得屁股疼,两条大腿也酸软,可她还是一步步走向叶为春,“叶公子,我真的没偷,交给逐璧公子了。”
“可我确实亲眼见他出门了。”
宜尔抿着唇,“我说的是真的。”她只能这样苍白无力地喃喃。
“我说的也是真的。”逐璧道。
宜尔转头,将目光移向自己肩侧的逐璧,他身上那种甜中带着丝丝清苦的气息是那样清晰。
逐璧雅然的眉一蹙,露出一副困惑的神情,“我们素来无仇无怨,不知你为何要嫁祸我?”
宜尔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现在有了。”
逐璧无奈地摇首,“偷了东西还这样理直气壮,真是令我失望。”
“你更令我失望。”
莺语擦擦眼泪,愤愤道:“你们有证据再打人啊!太过分了!乱用私刑!我真想去官——”
宜尔捂住她的嘴,摇摇头,“送我回房吧。”
莺语含泪点头,将她托回了房间。
屋子里被人翻得乱七八糟,莺语让她撑着墙,自己赶快去将床铺整理好,又将冬被拿出来垫在最下面,扶着她过去趴下,换衣服上药。
从头至尾,宜尔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莺语更是说不出话,一开口就要呜呜落泪。
宜尔叹了声气,拍拍莺语的肩膀,“回去吧莺语,你耽搁久了,之后活干不完要累着了。”
“可是你……”泪水糊住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反正也就只能这样趴着,快去吧。”
“好……那等我晚上来看你,我们到时候再聊。”莺语左顾右盼,找到她的书塞在她手中,“你看看书。”
“嗯,快回去吧。”
莺语走出去带上门,吱呀一声,门口的日光被黑暗吞噬。
*
红璎昨天擦地到天亮,回来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便听说了这桩偷玉事件。
想着那个说攒钱之道时骄傲宁静的神情,红璎是不大相信她会干这种蠢事,而且这么多年,早不偷晚不偷……
红璎收拾一番要去后院看她,刚走几步就被王乌拦住。
“这可不是去前堂的路,做什么去?”
“去看被你诬陷的宜尔啊。馆主你以前可不是这种严酷性格,收谁钱了?”
王乌什么也没说,叹了又叹,叹了又叹,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拿出十两银锭塞到他手里,“你替我拿去给宜尔吧,找个好大夫治治,别落下什么疤痕。”
红璎知道问不出什么也就不问了,直接去后院找宜尔。
他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宜尔住在冠玉馆最靠里的地方,再走几步就到外墙。
她的小院子里种了很多蔬果,一株橘子树叶片茂盛,还结了一两颗青皮果。门槛两侧则种了很多矮小的花朵,五颜六色,烂漫动人。
红璎看了几眼,以手叩门,“宜尔,是我,红璎。”
里头轻微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宜尔趴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起来一脸平静,全然不像刚被打了的模样。
红璎搬了把凳子挪坐在她前面,“昨日你来找我,今日我来找你,真神奇是不是?”
“确实,”她知道他想逗她笑,放下书扯了个笑容,勉强的笑稍纵即逝,“公子来找我作甚?”
“馆主让我把这个给你。”红璎递给她一个钱袋。
宜尔打开袋子,久久地凝望着里面的银锭,“你也觉得是我偷的吗?”
“当然不是,你不是那样的人。”
宜尔眼睛一红,眉毛往上一缩,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了下来,她抿着颤动的唇,将脸埋进胳膊肘。
她隔着手臂发出呜咽的啜泣声,胸口因急速的吸气抽动着。
她怪逐璧,更怪自己轻信他人,没个提防心,而且她虽然跟逐璧呛话,实际对此又无能为力。
“我怎么那么蠢……”
红璎胸口发闷,“是骗子不对,你忘了?”
宜尔哭声渐止,她抬起脸,用袖子擦眼睛,结果灰渣落进左眼,她疼得一直眨。
红璎捧住她的脸,用帕子帮她擦,但宜尔眼睛还是疼。
“你再哭点吧,有点难擦。”
宜尔眨下两滴泪来,红璎用帕子一道抹去,她眼睛不疼了,也不哭了。
“欸,宜尔。”红璎定定地看着她。
宜尔吸了吸鼻子,“嗯?”
“我们去把玉偷回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