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怨我。”
这是铮铮说的第五遍。
注视着江上那艘远去的客船，她无精打采地跺了跺脚。岸上风大，她情绪不佳，抬手粗鲁地拨开遮眼的发丝。
宗殷帮她重新绾了个利落的发髻，不禁笑道：“如何怪得着你，是我思虑不周。”
铮铮垂头丧气，懊恼道：“若是我拦下你，那一锭银子也不会白白被他骗去了呀。”
“不要紧。”
宗殷为她挡住风口，抬手压了压她翘起的乌发，“就当为你我破财消灾好了。”
那锭银子比他以往用作花销的碎银要大许多。
她想起来宗殷吃点心饭菜都会将爱吃的留在后面。若以此推算，他花钱是否也是如此一般，将数额大的银子留在后面。
铮铮乱想了一阵，更加垂头丧气，软绵绵地将脑袋贴在宗殷手臂上，暗暗发誓自己日后要少吃点。
她的个头才到他的胸口，宗殷垂眸便能瞧见她鼓起的腮帮子，浓密纤长的眼睫轻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瞧了片刻，他才轻唤她的名字：“铮铮。”
铮铮收回思绪，打起精神：“嗯！”
宗殷：“饿不饿？方才听人提到照南小巷有家包子铺的口味很好。你不是一直想尝尝肉馅的包子么，我们去瞧瞧。”
“好诶——”
提到吃的，铮铮眼睛都亮了，可高兴不过片刻，她扭捏地抬起脸，道：“肉包子会很贵么？”
“应当……不会的。”这问题问住了宗殷。
此行这一路，他买东西从不看价砍价，只是几个包子而已，再贵也不至于将他剩余的钱都吃进去。
宗殷和她往小巷走：“之前不是想吃这里的荷花酥么，等会儿去买——”
铮铮忙一把拉住他，阻止道：“不吃了！不买。”
她心疼他的钱。
宗殷却不知她的想法，对她的转变没能反应过来，垂眸看她，神色带了几分茫然：“前几日不是还惦记着么。”
“哎呀，我忘性大嘛。”
她扯着他的手臂朝包子铺去：“走走走，我还没吃过肉包子呢，可馋了呢。”
*
残阳刺目，街边小贩陆续归家，铮铮买下最后一包麻糖，欢天喜地跑到正在同人说话的宗殷身边。
萧府小厮还在努力游说：“少侠，你当真不想大赚一笔么？”
宗殷往后退，“不想。”
麻糖被铮铮咬得嘎嘣脆，她问：“开价多少？”
小厮伸出两根手指，神神秘秘道：“一份二两银子，替我家公子抄十份便是二百两——姑娘您别这样看我，这价错不了！姑娘您信我，童叟无欺。”
他双目放光，仿佛找到救星：“姑娘若是愿意——”
“我不愿。”
任凭铮铮如何算，十份家规也是二十两。她摆手婉拒：“你们府的家规制成了厚厚几册，这生意可做不了。”
小厮还要争取，铮铮和宗殷已经被一旁等候多时的老先生拦下：“我瞧着二位少侠像江湖中人，身手应当不凡，不知二位可愿为小人追债？若追回可重金酬谢。”
铮铮闻所未闻：“追债？”
“女侠没听错。”
老先生：“西街的诸葛屠户欠我一百两尚未归还，如今逾期已有六年，若是少侠们能帮小人追回，我与二位少侠五五分！”
铮铮有些心动。现在他们正是缺银子的时候。
两个时辰前，宗殷豪气地买下客栈最后两间上房，扔出去了五两银子。
为了省钱，她拦了下来，只要了一间房。
而今老先生给出的酬谢是五十两，不管怎么说也是小赚一笔。
她按耐着性子，等宗殷开口。
宗殷在思考。
他离开王府时带了不少银钱，至于多少倒是没细数，他此前吃喝不愁，从未因几两碎银而折腰，一路行至今日确实所剩无几。
昨夜他粗略数了下，还剩二百两。
他不日后会去军营，剩余的钱财留给铮铮倒也富余。可女孩子如何能不爱美？今日瞧上了什么款式的衣裙，又看上了何种料子，哪家的首饰漂亮，口脂颜色靓丽……
用银子的地方多得数不清。
老先生见他俩不应，只当是他们嫌少：“四六分！我四，少侠们六。”
宗殷答应下来：“不必。五五分便可。”
这一路上铮铮也学聪明了，补充：“要先交定银哦，诚信交易。”
老先生一愣，忙道：“诶，好好好……”
*
诸葛屠户是个欺软怕硬的人。
六年前，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向江老先生借了一百两银子做生意，言之凿凿说要会连本带利还回去。谁知生意好了起来便翻脸不认账，拒不承认少了老先生银子。
哪怕先生拿出凭据来，他也睁眼说瞎话。
老先生不差钱，只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他这些年没少被诸葛屠户挖苦，次次去，次次都碰了一鼻子灰。
可今日不一样，他雇了人来，腰杆自然挺直，“少侠，女侠，就是这儿。”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伴随着一股说不清的臭味儿，铮铮忍不住皱起鼻子，躲在宗殷身后：“好臭……”
宗殷屏住呼吸，安抚地拍了拍铮铮的脑袋：“很快就好。”
铮铮踮起脚尖，将手放在他脸侧，替他扇了扇。
诸葛屠户听见动静，气势汹汹走了出来：“老不死的，今天又来找骂——”
话音未落，好几枚石子重重砸在他唇上，下一瞬，一把银光噌亮的剑直指他咽喉。
玄衣少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像是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神情淡漠，周身杀气尽显。
“你没有良心，不配当人。”
铮铮放下手中弹弓，气红了脸：“给老先生磕头道歉！”
屠户哪敢不照做，连门牙掉了都不敢吐，哐哐磕头，硬生生磕出血：“我错了！我错了！还望江老大人不记小人过……”
江先生撇开脸：“还钱。”
横在脖颈的剑尖又近了一寸。
诸葛屠户对上宗殷冷漠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哆嗦道：“我、我这就去拿……”
冰凉剑刃直接贴住他的脖子，似乎在昭示主人的耐心告罄。
宗殷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地点。”
“在、在床铺下的暗柜里。”
这些年诸葛屠户攒了不少银子，老先生连本带利拿了自己该拿的，将剩余的放了回去。
起初他并不看好宗殷与铮铮能将钱要回来。
少年与少女不像江湖客。
一个瞧着温润和善，一个娇俏伶俐，两人的眼神太过清澈敞亮，像是不知世间凶险世家子弟，只图好玩才一头热血赶了江湖人的浪潮。
谁知少年一剑出鞘，紧随而来的杀气令人胆寒，不费吹灰便让他拿回了六年都没能要回的债，以及这六年来受的侮辱也得到了偿还。
离开屠户住宅后，老先生千恩万谢地将报酬给了铮铮和宗殷，给他们各分了三十两。
铮铮很珍惜地捧着手里的银子看了片刻，献宝似地给了宗殷，“给你。”
她的声音很清脆，不含一丝杂质，清泠泠的，娇俏的面容总是带着几分娇憨，煞是可爱。
宗殷垂眸看她，将她的手往回推：“这是你的。”
“可是我想给你。”
铮铮的眸子又黑又亮，抓着他手臂的手很轻地挠了挠他的衣料：“这算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也是现在我最喜欢的东西。”
宗殷呼吸放缓，浅色的瞳眸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喜欢为何不自己收着。”
“偏不。”
铮铮抚平他手掌，郑重地将银子放在他手心，轻哼：“谁让你是最最好的宗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