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殷做了个冗长的梦。
他梦见了肩上那只能吐人言的小兔仙。
她独自翻过无名荒山,四处躲避尚未开灵智却凶猛的狼群,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历尽千难万险跨过隋芜江。
几经波折兜兜转转,才踏过十二窄桥,登上千梯。
可最终寻到了一座残破的寺庙。
其实这世间并无所谓的大相法寺,也不会有道人点化一只小妖助她修身成人。
功亏一篑,那双素日黑润的眼睛竟生生泣出血泪。
“宗殷。”
“宗殷!”
“宗殷你快醒醒。”
少年似乎睡魇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紧皱眉头,面色是少有的凝重。
白皙的肤色竟显得有些苍白。
她心道不好,她下山太久灵力不稳,托错了梦。
原本是想趁宗殷熟睡之时,她施法窥见他心中所愿,从而进入他的梦境得知他心愿后,替他实现心愿为了报恩。
不曾想心愿未能窥探半分,竟叫她瞧见了他幼时发生的一切旧事。
梦中的他叫宋鄞,被唤作“世子”。
锦衣玉食的小公子看似风光无限,被人前后簇拥,嘘寒问暖,背地里多的是人嘲他身份不过是个庶子,若非他生母受宠,世子之位断然落不到他头上。
他没有玩伴,终日困在一方天地里温书习字,唯一愿意听他说话的鹦鹉也因下人的疏忽,病死在鸟笼。只能喊亲生母亲为“夫人”,从不在母亲面前哭诉自己受过的委屈,偷偷跟着她拿起长剑习武。
认识的人皆对他称赞有加,唯有那位看似温婉的当家主母待他对他极为严苛,总是拿着戒尺抽他的手心,起初他还会哭,渐渐成长后便隐忍着不肯再掉一滴泪,倔得很。
“……”
她从梦境中退了出来,不忍再看。
难怪初见宗殷时,他说自己无家可归。
宗殷的脸色仍旧苍白,见他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她抬起腿蹬了好几下,“宗——殷!”
“在。”
清脆的声音让这场梦境止住,宗殷悠悠转醒,先是抬手遮挡从窗子泄进来的日光,而后从榻上起身。
“小兔仙,我梦见你了。”
“……嗯?”
她猛地一怔。
怎么会梦见她呢?
不该是跟她看到的那样,是他自己的幼时的旧事吗。
她将手帕顶起来,递给他:“说来听听。”
“记不太清了。”他抱歉一笑。
宗殷记得那未完的梦境中,她没有找到大相法寺,至于后续如何,他醒了便再捕捉不到踪迹。
梦中那道小小身影迎着风雨霜寒,一步步跨越坎坷崎岖,却仍够不到心中所念。
既然帮了她两次,何不帮个彻底?
否则凭她如今这模样,往后不知又会遇到何种危机。一只修炼了近千年的兔妖,赌上一切只为化身为人,难道要因一些为非作歹的人干预,而毁于一旦么?
思及此,宗殷问出了口。
“小兔仙,我同你一道去寻大相法寺,如何?”
小兔错愕地盯着他认真的神情,认识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也从未想过,去寻寒问子道人的这段艰难路,有人相伴。
“当真?”
“当真。”
她只知晓大相法寺路途遥远,却不知山下人心险恶,处处危机四伏。
好在这一路她有宗殷相伴。
看遍了繁华街市上的热闹,她捧着一朵花啃完,望向不远处的摊子:“宗殷,那是什么?有鲜花的味道,好香。”
宗殷拿帕子擦掉她唇上的汁液,“是玫瑰花饼,要不要尝尝。”
“尝!”
油纸包着的花饼很香,她只能拿得下半块,大口朵颐后,乖顺地趴在他肩头:“宗殷,你日后可有心愿?”
宗殷将目光落在远处,语气很淡:“有一样。”
他要参军,日后攻进胡盂,亲自手刃洪骑军的叛贼,提着他的头颅去祭奠双亲。
*
无名荒山并非梦境那般有凶猛的野兽,连根草叶都见不到一片,翻过去便瞧见了隋芜江。
宗殷轻功了得,轻而易举跨过了这条大江,倒是把他肩上的小兔仙吓得钻进衣襟里瑟瑟发抖:“宗殷,幸亏有你在,否则我就是吃光了这片的花草也不敢蹚过去呀。”
等到途经十二窄桥,她更是瑟缩在宗殷怀中连脑袋都不愿漏出来了,“咱们能换条路走吗?”
原因无他,十二窄桥并非十二条窄窄的木桥,而是一条索道,索道下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
宗殷望向索道对面高耸入云的山峰,云雾缭绕,依稀能瞧见大相法寺的朱红大门。
印象里的大相法寺终年香火不断,他虽没来过,但却对它印象深刻。这样的佛寺,怎么会弄出这样一条道让香客望而生畏?
他抬起掌心,抚摸怀中瑟瑟发抖的小兔,安抚道:“莫怕。”
“幸好是你带我来……”
她克制不住地抖动身子,攥紧宗殷的前襟,能清楚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若是我,一定会知难而退跑回山神殿的。”
“二位施主想必是前来拜会寒问子道人的吧。”
缭绕云雾中走出来个小和尚,约莫六七岁,他双手合十,不知踩下什么机关,索道兀自下移,悬崖成为了平地。
宗殷代小兔仙回答:“正是。”
“道人等候多时,二位请。”
小和尚在前带路。
千层阶梯像是望不到尽头,小兔仙蹲在宗殷肩上,扬起脑袋,隐约瞧见寺庙匾额。
待到他们走到寺庙门前,风仙道骨的寒问子道人也在门前等候许久。
“小兔仙,老道可算把你盼来了。”
她自然地跳进寒问子手心:“道人怎知晓我会来?”
寒问子摸了摸胡子,老神在在道:“老道不光知晓你会来,还知晓你此番路上遭遇磨难,皆是这位小施主对你施以援手,老道说得可对?”
全中了。
兔子耳朵竖起来:“道人莫非……”
“自然是——天机不可泄露。”
寒问子笑呵呵地打断,对上宗殷清澈的眸光,朝他微微一笑。
小和尚领着宗殷去了禅室:“小施主,请。”
寒问子将兔子放在自己肩上,带她去了相反的寒光殿:“在山神殿修炼的如何?”
“尚可。”
“可有名姓?”
“还未。”
寒问子纳罕:“咦。他未曾给你起名?”
“他”是谁?
她不解:“他为何要给我起名?”
寒问子轻咳:“无事。”
他的语气听起来和自己很熟稔,身上的香火气很好闻,踏入这里像是回到了老地方,可脑中却搜刮不出任何记忆。
她犹疑道:“道人……认识我?”
寒问子呵呵一笑:“上辈子可是熟识。”
兔子耳朵垂下来:“……好会胡扯。”
“老道从不打诳语,是你不记得罢了。曾经你还扯老道的胡子,可别以为忘了就不买账了。”
“是吗。”
她突然有些茫然。
修炼的这些年岁,她从未出过山神殿,这里生出的熟悉,更像是身处青灯古佛中的错觉。
“此番化为人形,需顾己,可明白?”
寒问子却不再提及这些,只是将兔子放在蒲团上,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她顿生困意,听见寒问子道人那宽厚的声音继续说:“莫要再生事端……”
*
这一觉仿佛睡了许久。
她记得进入大相法寺时,阴雨绵绵。
现今,窗外是晴日。
寒问子在蒲团上打坐,朝她瞥去一眼:“醒了?”
“醒了。”
她垂眸,再次看见了自己的纤细的五指。
化形为人后,她得了宗殷的祝贺,也生出许多困意,霸占着寒光殿酣睡了许久,如今彻底清醒过来。
“宗殷呢?”
寒问子:“小施主一刻钟前在禅房用膳,听闻你化形成功,想必现今已下山去了——”
初化人形的少女腾地从蒲团上站起身:“道人怎不早点说?”
她还未能报恩呢。
寒问子:“他是去——”
不待他说完,她拎起裙摆匆匆跑出寒光殿。
“……”
不愧是兔子,跑得这样快,一瞬间竟连片衣角都瞧不见了。寒问子愣了下:“嘿,这小兔崽子——他只是去山下打水,瞧你猴急的!”
她跑得太快,自然也就没能听见寒问子说的话,拎着裙摆匆匆迈过长廊,一眨眼便瞧见了从禅房出来的少年。
廊间风大,将他利落的马尾吹起飘然弧度,衣袂翻飞,深色的窄袖显出不符合年岁的沉稳。
“宗殷!”
清脆的声音在廊中回荡。
宗殷旋即回身,便见一道水蓝色的纤瘦身影一蹦一跳朝自己的方向跑来,发上的流苏簪子随着动作发出脆响。
娇俏的面容隐隐带了几分急切,在瞧见他的时候,露出明媚的笑容,圆润如稚子般的清亮双眸弯了弯。
她站在他三步远外刹住步子:“你要走了吗?”
“不走。”
宗殷举起手中的木桶:“道人让我去山下打水。”
“……为何要打水?”
寒问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捋了捋胡须:“二位在我这里蹭吃蹭喝,总该付点报酬不是?”
语毕,他斜眼瞧了瞧面色红润,生得乖巧又俏丽的小兔妖,将手中的水桶塞给她:“尤其是你!斋饭吃了好几盆,连寺里最能吃的悟得都没你吃得多。正好你化为人身,生了手脚,水就由你去打罢!”
她接过水桶,嗫喏片刻,不甘示弱道:“去就去!再说了,我修炼近千年,多吃点怎么啦!道人既然说与我前世是熟识,那么熟识多吃两口饭也要细究么?”
化形后一张嘴仍旧伶牙俐齿。
寒问子别开脸,咳嗽好几声:“一码归一码。”
“……”
两人离开大相法寺的这天,天朗气清。
寒问子因宗殷打了满满三缸的水,对他和小兔妖相当客气,将他们送出十二窄桥后,乐呵呵道:“二位有空常来寺里供奉香火啊。”
少女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倒是宗殷笑着颔首,平和地问了句:“斋饭管够吗。”
寒问子一愣,瞥了眼躲在少年身后的少女,她的注意力虽不在谈话的二人身上,但耳朵却一直听着这边的动静。
看来惦记斋饭的另有其妖。
他捋了捋胡子,旋即道:“管够管够。”
*
隋芜江清澈见底,少女化为人形也不敢触碰,浑身止不住颤抖,捏着裙摆不敢再往前。
宗殷见状,弯下腰要背她:“来。”
少女搂紧他的脖子后,他背稳,足尖轻点跃在江水之上:“小兔仙,我送你回山神殿吧。”
世道太乱,她涉世未深,极容易吃大亏。
感受着耳边呼啸的风,她闻着江水的气息,圈着他脖子的手收紧:“不回。我要留在你身边报恩。你若是再说‘不必’,我会伤心的。”
“好,不说了。”
“我虽自诩为小兔仙,但兔妖其实是族中最低微弱小的存在,如我这般修炼近千年的族人少之又少,许多都是还未开了灵智便游荡人间,成为凡人的盘中餐,也因此无名无姓。宗殷,你为我取个名字吧。”
在山神殿的这些年,山神未给她起过名字,只说日后若是寻到机缘,自会有姓名。
而今一次次被宗殷救下,因他来到大相法寺寻到道人点化成人,想必这正是她的机缘。
毕竟她不懂人间法则,也不通古今诗词,想要取个名字着实有些困难。
宗殷静默思索片刻,带着她来到平坦大道,用短刃在石头上刻下两个字:“‘铮’字如何?铮铮——取铁骨铮铮之意。”
迎着少女迷茫的目光,他解释:“你能坚守道心修炼近千年,敢只身一人下山只为寻到寒问子道人点化为人,并非柔弱之辈。”
“你坚韧刚毅,不弱小。”
在山神殿待了太久,她最常打交道的人便是山神与他座下的熊妖,一晃近千年的年岁竟只能想起枯燥修炼的日子,少有感受到温情的时刻,唯独在宗殷这里感受到了。
盯着石头上遒劲有力的“铮铮”二字,她有些出神。
她动容地吸了吸鼻子,猛地扑上前拥住他,宗殷半蹲着,没有任何防备直接被她扑倒在地,索性躺下任由她紧搂啜泣。
“宗殷,你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