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法寺,东边……东……”
望不到尽头的田野中,长耳兔子正奋力地蹦跳,企图看清庄稼地外的屋舍。
虽说前有恩人指路,可她头回下山,瞧见什么都新奇,四处逗留一番后,如今算是彻底迷了路。
兀自叹息了两声,正准备离开此地,却听见窸窣的脚步声,而后便闻见一丝杀气。
她嗅觉灵敏,不会闻错。
此前下山被关进木笼的那几日令她愈发警惕和小心,在路上稍有些风吹草动她便拔腿就跑,绝不逗留片刻。
这一刻也是如此,饶是并未看见人,仅凭嗅到这缕杀气,她便撒开腿往隐蔽的地方冲,却不想身后“嗖”一声,一支削尖的树枝直直钉在她面前。
朝旁边奔去,又是一根树枝拦截她的去路,大有不抓到她誓不罢休的念头。
长耳吓得竖起,她慢腾腾转回身。
便见远处的巨树枝干上蹲着一人,那人身穿白衣,通身弥漫一股血腥气。对比起宗殷那副江湖人的扮相却通身温和的气场,这人看起来更像是双手染血的江湖客。
见她望过来,这人竟抬起手,响亮吹了声哨:“你这兔子倒是有几分灵气。”
语毕,他足尖轻点,不待她瞧仔细便捉住她的长耳拎起来,“还挺肥美。正好我饿了许久,这一片的山兔早已被我猎完。你就当我的开胃小菜吧。”
“……放开我!”
难怪她这一路上连只兔子影都没瞧见,敢情是被这人通通拆吃入腹去了。
之前雷胜将她关进笼子好歹是为了送给人当生辰礼,被这人捉到手可是真的要丢了性命。
兔子仿佛预感到了危机,使出浑身力气扑腾,对他拳打脚踢,尖细的爪子将他的衣袖挠抽了丝。
“嘿,你这小兔崽子——”
她爪子上缠绕一截布条,青年三两下解开来才看清是一截发带:“原来是有主人的。”
“可惜了,你遇上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主人了。”他随手将发带丢在地上,满不在意道:“要怪就怪你乱跑啊,小兔子。”
“你这人怎如此无礼!”
她不管不顾地猛烈挣扎,青年抬起手重重落在她身上,而后便再没了意识。
*
日头渐高,暑气蒸腾。
临溪镇路边的告示旁围了一群人。
“嚯,如今又征起兵来了!”
“想必这告示是为边境征召新兵。两年前,边境那场乱战损失惨重,连襄王与襄王侧妃都折在了那里。”
那人唏嘘:“听说陛下派人去寻尸骨,找了数月都不曾找到,最后也只带回了几片染血的盔甲。”
“……怎会如此!”
“边境那一战打了好几年,我听说是襄王一时大意,不慎中了胡盂人的圈套,这才让六万洪骑军白白葬送了性命。”
“襄王一向骁勇有谋略,此前对上胡盂从未有过败绩,又怎会轻易中了胡盂人的圈套?”
——因为洪骑军中出现了叛贼。
当年那一战打得胡盂节节败退,襄王侧妃身负重伤,下令军队原路返回休整。
叛贼不听军令,擅自谴了一队人马追击逃窜的敌军,实则偷走布防图与胡盂汇合。
襄王带着精兵追去,将一行人困在幽州城,奈何寡不敌众,腹背受敌,死于乱箭穿心。
胡盂与乌贤合作,一鼓作气率兵大肆进犯边境,襄王侧妃带伤征战,以一敌多,终是死在箭矢之下。
洪骑军士气锐减,加之粮草不足,也不敌乌贤的精锐,殒命在边境石坑。
而今,这叛贼为胡盂扳回一局,被胡盂人奉为大军师,坐镇在边境。
宗殷在心中默答。
两年前宋世丞与宗令徽身死在边境,心腹拼死将他们的尸身带回了京城。
作为二人唯一的子嗣,他却是最后知晓此事原委的人。得知噩耗后没多久,他便被韩青玉以得了癔症的名头关在王府,而后又将他送去了田庄“养病”。
好在这些年他暗里藏拙,才没被韩青玉看到掌心因练剑而生出的薄茧,顺利从庄子逃出后,改了名姓,一路奔波至今。
唯有那只日后会化为人形的小兔仙问了他的名字。
“行行好吧……”
年迈的乞丐凑近人堆,却被人啐了口,推搡到一边,他重心不稳栽倒在地,不小心碰到了宗殷的锦靴。
这是人群中唯一一个少年人,面容清隽,穿着锦衣,不像是识得人间愁滋味的江湖浪荡客。
少年腰间佩剑,虽警惕旁人靠近可周身无半分杀气,朝踉跄的自己伸出手,音色平和:“老人家,当心。”
“多谢。”
老乞丐颤颤巍巍地站稳了,才问:“小公子这是打算去投军?”
他瞧见少年在告示前已逗留许久。
“嗯。”
宗殷收拢思绪,将碎银放到乞丐碗中,在满墙的征兵文书中撕下一张。
*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鼻尖闻到一股不大好闻的烧焦味。
她慢腾腾睁开眼,入目是波光粼粼的湖水。
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她这才惊觉自己被五花大绑,身下是熊熊火焰,火舌很轻易就能舔舐到她的身子。
烈焰滚烫,令她止不住发抖。
青年奇道:“原来没被吓死。看来还是得先剥了皮才行。”
四爪被绑着,她动弹不得,大喊救命。
“叽叽喳喳叫啥呢。”
青年在外风餐露宿惯了,死到临头的兔子发抖他见过,可没见过小嘴叭叭不停的。
他举起短刃,嫌兔子聒噪:“等会先割了你的舌头。”
“……”
早知就不这么贸然下山了。
没能去到大相法寺找到寒问子道长点化成人,也没能寻到宗殷报恩,修炼近千年难道就要毁于今日?
她恶狠狠道:“我是山神殿的小兔仙,修炼了近千年。你吃了我一定会遭报应的!”
青年耐心告罄,不耐烦地啧了声,抬起匕首直接朝她刺过去!
她吓得颤栗不止,下意识闭上眼睛。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降临,耳边是匕首落地的清脆响动,而她被甩了出去,远离了火舌连带着木棍重重摔倒在地。
“宗殷!”
她转不开身,瞧不见来人,但却问清楚记得被扔开前,闻到了独属于宗殷身上那股浅淡的好闻的幽香。
他那把从未出鞘的长剑如今钉在树上,银光刺目。漆黑盘纹的剑柄平平无奇,细看才能瞧见其中银光流转的奇石。
“又见面了,小兔仙。”
“嘶……娘的!”
青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他抬起被剑身割伤的手,随手拿起一根火棍拦住长身玉立的少年。
少年面容白皙,生了一双清润澄澈的眼睛,眸光很淡,明明没有笑,那双浅淡淡唇却好似勾着笑意。
瞧着年纪不大,面容尚且青涩,可这通身气度以及穿着打扮,绝非小门小户,且不容小觑。
风吹起的玄色发带与兔腿上绑着的那截一模一样,想必就是这兔子的主人。
纵然是主人又如何,到嘴的兔子肉怎能就此作罢。白衣青年朝向被捆绑的兔子扬了扬下巴,“你的?”
宗殷拿剑鞘避开火棍,“我的。”
“可惜已经被我绑了来,正准备吃肉。”
白衣青年勾起笑,掂了掂手中火棍,直接往正在为兔子解绑的少年身上招呼:“你来得正巧,不如一道享个口福?”
她瞪着两只溜圆眼睛,急急道:“宗殷,他要偷袭你,快躲快躲!”
宗殷三两下解开缠绕她身上的粗布条,反手便以剑鞘抵挡,利落转身抬起一脚重重踹在游侠身上。
距离顷刻间拉远数尺。
宗殷稳稳站立原地,将小兔仙放在自己肩上,同地上捂着心口的白衣青年说:“我无心与你论武。”
青年从地上跳起来,仍旧拿了根烧火的棍子,直直砸向宗殷的方向:“他娘的,今天让你好看!”
火星四溅,棍子的走向毫无章法,宗殷轻而易举地躲开,一旋身,用了巧劲将长剑重新拿回手中,剑身透亮,闪了青年的眼,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再次被踹翻在地。
宗殷执剑,直指他面门:“你若执意如此,我当奉陪到底。”
“……”
青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多年来武艺不精,在练家子面前自然原形毕露。
他重重啐了声,“被你这兔子一耽误,老子又得多日吃不上一顿饱饭,这损失算谁的?”
“上有老下有小,就想打只兔子果腹,谁承想……”五大三粗的人竟掩面嘤嘤起来。
“呸,怪你自己没本事!”
她喊完,见宗殷作势要掏出银钱,忙搂上他的脖子:“他身上杀孽很重的,这一片的兔子都被他吃完了。幸亏你来得及时,我差点就要被他吃掉了。”
宗殷伸出一根手指在兔脑袋上安抚地碰了下,默默把碎银放了回去,扔出去两枚铜板。
青年露出脸:“……打发叫花子呢!”
她站在宗殷肩膀上气得跳了两下:“你难道不是吗?”
宗殷稍稍偏开头,学她的话,对攥紧铜板的青年说:“你难道不是?”
“……”
宗殷带着小兔仙离开原地。
“宗殷,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还是同上次一般,恰好路过听见的吗?”
她委实有些好奇。
一次便也罢了,而今再一次救下她,倒是真有些“缘”在其中。
宗殷将先前摘的新鲜李子递给她:“算是恰好路过。”
揭下那张征兵文书后他一路向北,想去令羊坡投军。他从小习武,耳力超群,是以路过此地的时候,起初并未注意到湖边的白衣青年,走出老远后猛地听到熟悉的声音,那恶狠狠的口气让他心道不妙,想必是小兔仙又遇到了危险便折回了身。
“下山以来,唯有你能听得见我说话。”
她贴着宗殷的脖颈,“而今你三番两次救了我,我与你很投缘呀。”
“只有我么。”宗殷错愕一瞬。
原以为她屡次遇到危险,是因为一只能言人语的兔子世间罕见,这才遭到众人觊觎,不曾想竟然还有这一缘由在。
“是呀,只有你。”
她心满意足趴在他肩上闭上眼睛:“这就是你们凡人常说的'缘分'。”
宗殷唇角溢出一丝笑:“听起来更像是我的福报。”
“这么说也是,毕竟我修炼了近千年呢。”
这几日她东躲西藏,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担惊受怕,从未合过眼。两次都因少年得救,变得十分信赖他。
趴在宗殷肩上,闻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幽香,她的意识开始朦胧。
睡着前,她低喃。
“我……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