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镇麒并不是自己回来的,他还带来了一个人,路漫漫。
路漫漫是从来不哭的,可是当她看见穆迟昕第一眼,就开始哭,这可给穆迟昕吓着了,再三保证自己现在没事了。
可是原本一个好端端的人,现在却形销骨立地站在自己面前,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比亲弟弟还亲的人,路漫漫还是受不了,一句话说不出来,就掉了眼泪。
穆迟昕好不容易才把她劝好。
路漫漫说他父母也很担心穆迟昕,一直想过来看看,又担心他现在不方便见人,这次若不是隋镇麒带着,她也不敢来,毕竟当初自己还是帮着隋镇麒,欺骗责备了穆迟昕,穆迟昕的病发,跟她有很大关系。
穆迟昕却表示自己会去看路名洲夫妇的,隋镇麒回来了,他也修养够了,迫不及待要回汤城看望穆延峰了。
于是次日一早,穆迟昕和隋镇麒就开车上路,往汤城去了。
若是穆延峰身体康健,穆迟昕本打算十二月份回去的,李宝军出狱,他可以把李宝玥一起带回来。
隋镇麒开了很久的车,一路靠着导航开回汤城,他在汤城长大,原本是最熟悉汤城的人,可是如今甫一进入汤城市区,却有些不记得了。
他记得原本是农贸大厅的地方,如今还是农贸大厅,只不过变了样子,比以前干净很多,以前的市中心商贸大楼也换了新模样,道路虽然还是原来的走向,但是比记忆里又宽又亮了许多。
汤城就是这样发展缓慢,七年时间,就是变化,也不会翻天覆地。
穆迟昕报了一个疗养院的地址,隋文岭有钱有闲,其实没必要让穆延峰住疗养院,可是疗养院里有护士,有医生,环境比医院要好一些,所以他给穆延峰找了一个单独的套间,让穆延峰休养。
穆延峰其实没有大病,他的胃癌自从手术切除后,就一直没有复发过,身体也越来越好,可是自从隋老太太去后,他的身体状况也开始一落千丈。
医生检查不出有什么毛病,可是他身上表现出来的很多现象,和自然老去的老人非常类似,穆延峰的暮年,在他五十九岁这一年就来临了。
两人把车停在疗养院门前地停车位里,在门房处做了登记,两人按照护士给的地址往2号楼找去,两人刚走到楼下,就遇到了匆匆跑出来迎接的隋文岭。
隋文岭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他的儿子离开了将近八年,终于回来了?
两方人猝不及防地相见,全都停在了门口,互相打量着彼此。
隋文岭老了,他五十一岁,无论是外貌和身材都已经显示出了绝对的老态,他身材发福严重,大腹便便,头顶都秃了,其余的头发一片花白,说他七十都有人信。
隋文岭没看穆迟昕一眼,他撞到两人的一瞬间,目光就落在了隋镇麒身上,几乎是瞬间,眼睛就红了,他怎么会忘了自己儿子的长相,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想。
可是每逢想起,就觉得自己混蛋,也没脸去打听儿子的现状,如此七八年来,杳无音讯。
隋镇麒有些不自在,他从来没想到他爸会变成眼前这幅样子,这么老,这么丑,他不是没恨过他爸,一直以来,他对他爸的感情都是埋怨和恨大过父子亲情的。
可是这一刻,他看见苍老的隋文岭,就觉得什么恨意都荡然无存了。
穆迟昕安抚地拍了下隋镇麒的背,问道:“隋叔叔,我爸呢?”
隋文岭在穆迟昕的帽檐下打量他的双眼,仿佛才认出这是穆迟昕,他指了指身后的青石板小路,“在花园的凉亭里,你、你进去就能看见。”
“好,那你们聊吧,我去看看我爸。”穆迟昕给了隋镇麒一个眼色,顺着小路往花园走去。
隋镇麒这才对隋文岭开口,“见老了。”
隋文岭愣了一下,哈哈笑了两声,“都五十多岁了,能不见老吗?”他仔细看了隋镇麒两眼,被儿子正值青年的巅峰身材感到羡慕和骄傲。
他克制着自己,在隋镇麒背上拍了两下,“好小子,多少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你爸。”
隋镇麒觉得有些无措,他上学的时候就很少跟隋文岭单独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仍然觉得有些不舒适,他把手插进裤兜里,正好摸到了烟,连忙掏出来给他爸递烟。
隋文岭下意识摆手:“早就戒烟了。”
隋镇麒拿着烟怔住,戒烟?难道是为了穆延峰?
正当隋镇麒愣神的时候,隋文岭抽拿了那根烟,笑道:“偶尔抽一根没事。”
隋镇麒打开火,帮他爸把烟点着,他抽了一口,想起来他爸刚才的话,解释道:“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回来也待不了两天。”
两人边说话边顺着小路往花园走去。
隋镇麒偷偷瞥着旁边的隋文岭,以前没觉得隋文岭矮,现在一看,却又矮又老,才七年不见啊,他爸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两人刚走到小路交叉口,就看见穆迟昕走进了一个小小的凉亭,凉亭里面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们,隋镇麒只能看见对方的背影。
“爸。”
穆延峰从书本上抬起头,第一声响起来的时候,他还毫无反应,直到第二声响起来,他才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看到了一个人走近自己身边。
他目光落在对方帽檐下的面孔上,瞬间浑身抖了起来,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盯着穆迟昕,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穆延峰坐在轮椅上,深秋风很凉,他穿着毛绒衫,身上还盖着一张厚厚的毛毯,他头发依旧乌黑,只是眼角和眉心多了皱纹,他依旧是那副令人亲近的慈祥面孔,没有了眼镜的遮挡,露出了一双很漂亮,却略显风霜的眼睛。
穆迟昕弯腰捡起了书,起身时扶着凉亭的围栏坐下来,带着些苦涩的笑意自嘲,“你看看,我现在帮你捡个书都要歇口气,也难怪你认不出我来。”
穆延峰眼圈瞬间红了起来,他扯了下嘴角,像曾经偶尔没课在家时,看见穆迟昕放学回家进门时一样,接过穆迟昕递到他怀里的书,简单地说一句:“回来了?”
穆迟昕顺手帮他拉了一下毛毯,点点头,“回来了。”
他仔细看了看穆延峰,笑道:“我见你倒是没多大变化,倒是你男人,比你都老了好几岁。”
穆延峰被“你男人”这三字说得破功,忍俊不禁地勾起唇角,“他操心的事太多了,不老才怪。”
穆延峰看穆迟昕瘦得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里非常难过,“你在外面这么多年,也没好好照顾自己。”
穆迟昕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错了,我以后肯定好好照顾自己,再说了,有人监督我,我不敢挥霍自己的身体。”
穆延峰惊讶片刻,又了然地笑起来,“镇麒也回来了吧?难怪他刚才接了电话就跑了。”
“嗯,”穆迟昕握住了穆延峰那双枯瘦的手,只觉得像握住了一把柴,他抿了抿唇,道:“爸,跟我回北京吧,儿子挣钱了,以后我养你啊,你、你不能丢下我啊。”
穆延峰飞快地扬起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脖颈上的青筋仿佛铺在纸业上的一条水痕,无比脆弱。
“我知道,我知道我儿子现在可有出息了,可是,你隋叔叔不会让我离开的,你能回来看我,我就很知足了。”
“这样吧,你跟我回北京看看吧,咱家的房子还在呢,一直没动。”
穆延峰轻轻点了点头。
隋镇麒看了片刻,对他爸说:“以后穆迟昕归我了,你有意见吗?”
隋文岭还沉浸在见到儿子的喜悦里,猝不及防听见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以后归他了?
几秒钟后,隋文岭瞪大眼睛,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儿子,又看向不远处的穆迟昕,他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儿子,穆延峰的儿子,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这怎么可能……
隋文岭心中惊涛骇浪,可是很快,他又平静下来,自己这个样子,他有什么资格质疑儿子的想法和作为,这些年他虽然也没见过穆迟昕,但是听说过,穆迟昕那么有钱,他儿子……也不亏吧。
隋文岭抽干净一根烟,说道:“你去求你穆伯伯,你穆伯伯要是同意,我也没意见。”
隋镇麒盯着他爸,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他就算不同意,也没用。”
“你……延峰好歹是迟昕的爸爸,你就不能对他宽容点吗?”
隋镇麒对穆延峰的厌恶毫无原因,当年如此,现在依然。
隋镇麒抬脚去找穆迟昕,进了凉亭,他刻意不去看穆延峰,可是目光还是落在了穆延峰身上。
穆延峰和穆迟昕虽然不是亲生父子,可到底有血缘关系在身上,两个人相貌上还有些些许神似,隋镇麒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穆延峰那双眼睛。
一双简直和穆迟昕一模一样的眼睛。
以前穆延峰一直戴着眼镜,他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穆延峰,从来不知道穆延峰的眼睛和穆迟昕如此相似。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双眼皮杏眼,眼型圆润,眼睫乌黑,微微眯起眼睛时,有种无辜又楚楚可怜的味道。
隋镇麒被这一双眼睛打量着,到底没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
穆延峰语气很淡,“镇麒也回来了?”
隋镇麒别扭地嗯了一声。
穆迟昕被隋镇麒逗笑了,他知道隋镇麒在别扭什么,他主动握住隋镇麒的手,对穆延峰说:“爸,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穆延峰看着那双握在一起的手微微一笑,也握住了自己肩膀上那只胖手,“好。”
晚上在疗养院的病房里一起吃的饭,饭菜是隋文岭叫人从外面买回来的。
四个人同桌而食,隔了七八年的光阴,他们依然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隋镇麒掀了饭桌。
饭桌上很安静,也很温馨,穆延峰一直在笑,不多说话,隋镇麒表现地很沉默,穆迟昕虽然说话,但是声音不大,只有隋文岭精神亢奋,高兴地一杯酒一杯酒地下肚,大声说着这些年的趣事。
很快,隋文岭就醉了。
穆延峰让他这里的阿姨把桌子撤了,带隋镇麒和穆迟昕喝茶聊天,九点多,穆迟昕和隋镇麒告辞,回了酒店。
他们两个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决计要把这些年错过的事情都补回来。
次日,他们一起回了隋家的别墅看了看,那座别墅虽然没有变卖,但是这么多年也没人住,无人打扫,仿佛成了鬼屋,两人看了眼大门上厚厚的灰,就没有选择进门。
而后,他们又去了七中。
七中还在原来的地方,两人去的时候正是午休时间,校园锁着门,即使是中午也不许学生外出,操场上有很多学生,各个都是青春洋溢的模样。
通过自动伸缩门,他们看见门后十米左右的位置,有一道奇长的石碑,石碑上刻了密密麻麻的字,不像是校训,隋镇麒看了一会儿,才惊讶地发现,那好像是一个个的签名。
他不敢置信道:“这不会、不会是……”
“就是,”穆迟昕肯定了他的质疑,“这是我毕业那年暑假放到那里的,上面有我们那一届学生所有人的签字。”
他感叹道:“我们是七中的历史转折点啊。”
他们俩站在学校外面张望,门口保安盯了他们有一会儿了,这时候出来问:“你们俩找人吗?”
穆迟昕抬头看看这个保安,没什么印象,他笑道:“我们回母校看看,我们都是从七中毕业的。”
“校友啊!”这个四十岁左右的保安主动跟穆迟昕握了握手,特别热情地说:“看你们年纪也不大,哪届毕业的?”
“毕业得有七年了吧。”
保安盯着穆迟昕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想了想七年前,他是三年前来到七中的,七年前的毕业生,他绝对不认识,可是为什么看这张脸这么眼熟呢?
保安挠了挠头,突然眼睛一亮:“你是穆迟昕?”
穆迟昕惊讶不已,没想到这个保安竟然能认出自己。
保安一把握住穆迟昕的手,紧握着不放,“竟然是你!我说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呢!你们来!”
保安二话不说就把两人拉进了校门,即使校门口的牌子写着“校外人员禁止入内”的字样。
原本七中保安室后面是车棚,如今却变成了一栋楼,两人随着保安进了一楼正门,一进去就看见大厅墙上挂着的照片。
首当其冲的就是穆迟昕的一张白底免冠照,庄严地贴在墙上最醒目的位置,默默看着进出的所有人。
穆迟昕差点被那张严重褪色的照片吓到。
保安兴奋地为二人介绍,“你的照片就挂在这,自从这楼建成就挂在这了,比我来的时间都长,我天天都能看见你,难怪觉得你眼熟,穆迟昕,你是七中的神话啊!”
穆迟昕连连摆手,生平头一次在别人的夸赞中退缩了,“不、不!言重了。”
“这严重什么,事实啊!”保安砸砸手心,“当初要不是你,七中早就被夷为平地,现在说不准已经变成住宅楼了,哪来的现在省重点,你的传说,现在还在每一届学生中流传呢,现在我们学校分数线特别高,不是最优秀的学生都进不来,当初都是你的功劳啊!”
隋镇麒扶着穆迟昕的肩膀笑起来。
保安以为两人不相信,还义正言辞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当年高考成绩简直就是神话,直到现在汤城还无人打破呢。”
“运气好罢了,”穆迟昕不想再听保安吹嘘自己,连忙说:“我们能进教学楼看看吗?我想看看以前教我们的老师都还在不在这教书。”
“可以可以!别人不行,你穆迟昕绝对可以。”
隋镇麒去把车开了进来,嚣张地停在教务楼前禁止停车的空地上,他们从车里拿出来带的礼品,给保安室留了几份,随后进了教学楼。
保安无比兴奋,自作主张为他们带路,带着他们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找,正好现在是午休时间,老师都没上课。
他们看见了英语老师高黎,看见了老段,还看见了教过他们的一个体育老师,语文老师和生物老师,再没有其他老面孔的老师了。
老段看到穆迟昕格外激动,这个神话传说般的学生,可是她带出来的学生,她还特意把穆迟昕带到现在带的班级里,让穆迟昕这个汤城曾经创下奇迹的高考状元给学弟学妹说几句话。
穆迟昕被赶鸭子上架,扶着讲台,看着下面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有一分钟没能说出话来。
学生们面面相觑,小声地嘀咕起来。
他多希望能够重回十七岁,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心疾发作,他肆意地生长,拼命学习,认真爱人,他不计后果,勇往直前。
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时间,就是在汤城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学会了取舍,认识到不足,遇见了爱人,经历了风雨,忍受了离别,承担了责任。
他用短短一年,经历了别人的一生,再一回想,都觉得岁月像一个车轮,在他人生中,留下一道深深的辙印。
穆迟昕的目光,落在后门的人身上,隋镇麒笔直地站在那里,只是眼神,就让他觉得这些年的一切苦难,都没白挨。
面对一班相差七届的学弟学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们都活在最好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