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迟昕开了一上午,终于在下午一点左右到了怀化,到怀化时又下了雨,雨不大,淋淋漓漓地滴。
万涛已经提前安排了人来接他俩,两人找了个地上停车场,把车停好,随后坐上手下人开来的皮卡,皮卡的大轮胎在浑浊的水里驰行,比穆迟昕的小轿车安全多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一行人才到了仓库,仓库基本上已经搬空了,还剩下他没有命令转移的大米。
洪水已经淹上来二十厘米左右,幸好仓库里货架比较高,暂时不会被水淹,但是也不保险。
穆迟昕在怀化一共有两个仓库,装粮食这个仓库是最大的,目前最大批的小麦已经转移走了。
另一个仓库里装得都是零售商品,虽然没有粮食值钱,但是全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工人正在组织搬运。
穆迟昕站在高处,有人站在他身后给他打着伞,仓库门口停着一辆挂车,那是隋镇麒临时叫过来的车,他一来就去跟那人说话,冒着雨,衬衣全都贴在了身上。
众人抢救了一下午,终于把所有的商品都挪上了车。
穆迟昕组织人就地做饭,把仓库里剩余能吃的东西全都搬出来吃,天灾面前,没有所谓的利益成本。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下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乌云依旧阴重,偌大空旷的厂房里,所有人淌着水,搭建出一个简易的高台,虽然不能遮风,但能挡雨,更不用在水里泡着。
有人拿了两盒自热盒饭交给了穆迟昕,穆迟昕到处找隋镇麒,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人,后来他才从依旧在外面淌水的人里找到了他。
隋镇麒浑身湿透,肌肉在雨水下越发有力量,穆迟昕从他们带来的背包里找出一件干净的衣服,他让人把隋镇麒叫了回来,把毛巾和干衣服递给他。
“先换件衣服,别感冒了。”
隋镇麒随手接过毛巾,草草擦了擦头发,他道:“我去前面探探路,水太深了,怕有问题,我先把车送出去再回来,你小心点。”
穆迟昕拉住他,“先吃口饭再去。”
“不吃了,回来再吃,趁天还亮让车上路,十点之前,怎么也能到常德了。”隋镇麒把毛巾挂在穆迟昕脖子上,道:“我马上回来。”
隋镇麒跑进雨里,上了拉他们来的那辆皮卡,他开车离开仓库,先走一步去前面帮大挂车探路。
“车装好了,随时能走。”怀化这边的负责人老罗斟酌一下,叫了一声“老板。”
他从侧面打量着穆迟昕,他在这里干了四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穆迟昕,以前他直接跟孟喜福汇报工作,孟喜福长得成熟,完全不像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叫声孟总或者孟哥也不觉有什么。
可是今儿个才知道顶头大老板比孟喜福还年轻,现在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年轻人都这么勇猛吗?二十出头就已经挣下了千万身家,实在让他们这些打工的汗颜。
“先让司机吃完饭再走,不急于这点时间,所有人没急事的都停下去吃饭,有干净衣服尽量换了。”
穆迟昕往远处看,已经看不到那辆皮卡的影子了,他这才把目光落在负责人身上,“今天辛苦你们了,放心,我不能亏待你们。”
“老板说什么亏待不亏待,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穆迟昕拍了下他的肩膀,“去吃饭吧,吃完饭组织撤退,尽量在五点半之前全部离开,拿不走的东西就留在仓库吧,雨一直不停,洪水退不下去,估计还得涨,这里不安全,尽快全部撤退。”
“好。”老罗闻声去了。
穆迟昕端着热好的盒饭吃不进去,他不断张望着仓库前面的路,隋镇麒这一走十分钟了,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他要探路探到什么地方去。
挂车已经点着火,正在热车,车子发出嗡嗡的声音,只要隋镇麒回来,立刻就走。
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穆迟昕甚至在短暂的时间里,感觉到了一阵地动山摇。
所有站着的,坐着的,全都跑出了库房,他们顶着雨看着天,天依旧是阴沉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所有人都听到了那阵声音,并不是他们的错觉。
“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穆迟昕心里生出巨大的不安,他往外张望,隋镇麒还没有回来。
地面的洪水淹没了脚踝,黄汤子似的在地面翻滚。
穆迟昕手忙脚乱地掏手机,他给隋镇麒打电话,然而一连打了两个,对方都不接,挂车司机把车停了,从窗户里面探出头张望。
过了能有三分钟,有人接了电话,大喊道:“前面山体滑波了!下面就是村子,把村子都给淹了。”
穆迟昕心脏抽疼了一下,他疯了一样冲到了停在厂区的一辆面包车里,大喊道:“开过去,去前面看看!”
司机吓了一跳,连忙开火,罗斌也赶紧跟上了车,跟车一起走了。
穆迟昕再给隋镇麒打电话,他还是不接,他实在不敢想象隋镇麒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他出了事……不可能,不会有如果。
穆迟昕攥紧手机,心已经飞了。
车开出去十分钟,众人就看见斜前方一片光秃秃的山,洪水淹没了车轮,司机不得已停了车,说:“老板,水太高了,车开不过去了,再开容易陷里头。”
“开!陷里再说陷里,快点过去!”
司机见罗斌朝他点了个头,不得已又发动面包车开了起来,然而也就开了不到五十米,车就熄火,再打也打不着了。
穆迟昕拉开车门,直接跳到了水里,罗斌大吃一惊,“老板!水下面太危险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前面塌方了,哪他妈没危险?”穆迟昕摸了下眼睛,怒道:“把所有人叫过来抢险,那下面是个村子,泥石流能淹死人!”
罗斌连忙打电话把厂区里面的人全都叫了过来。
洪水淹到了大腿,他们在大水里跋涉,罗斌紧张不已,穆迟昕可是顶头大老板,他出了事可不得了。
穆迟昕感觉脚底下绑了千斤坠,每次抬脚都要使很大的力气,然而一落脚就又被水下的淤泥裹住,雨依旧在下,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
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隋镇麒。
发生滑坡的村子离厂区不远,他们能看到出事的地方,然而短短的路,却走了将近半个小时。
穆迟昕终于看到了停在大水里的皮卡,他飞奔到皮卡边,车上没有人。
“隋镇麒!”
穆迟昕大吼,他朝着出事的地方跑去,村子地势高,跑到村子底下的时候,反而没有了洪水,只是路上全是淤泥,走起路来脚底下打滑,走得不比淌水快多少。
村子建在山腰上,山体滑坡,直接冲倒了好几处民宅,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出来,冒雨参加抢救。
厂区里的人紧跟着到了。
穆迟昕在乱糟糟的人群里穿梭,天黑了,所有人都裹着一层淤泥,辨不清人脸,穆迟昕和罗斌也失散了,不知道彼此都去了什么地方。
隋镇麒裹着一身淤泥,他方才看见了罗斌,罗斌说穆迟昕在到处找他,他才从最前线退下来,他也到处找穆迟昕,却根本找不到这个人。
穆迟昕冷静下来,隋镇麒停放皮卡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他肯定是突遇滑坡所以弃车救人,他不可能会遇到危险。
冷静下来之后,穆迟昕联系孟喜福让他尽快调拨物资,帐篷,饮用水,毛巾被褥,所有能用到的东西,尽快送过来。
现在这里又是洪水又是滑坡,一般的车肯定过不来,他们只能就近调动资源。
穆迟昕想到这些之后,连忙联系了罗斌,让他分派人手就近寻找高点安置难民,把挂车上所有能用到的东西全都搬过去,那一车的东西既然运不走,那就算是命了。
这会儿,消防官兵全都来了,全都参与到抗洪抢险之中。
山下又传来呼声,有人被洪水冲走了。
山下原本就是一条河,如今河水混合了洪水,流速极快,稍不留意就会被洪水带走。
天太黑了,如果不是喊声,被水冲走一两个人根本发现不了。
穆迟昕隐约看到洪水里两艘橘红色皮划艇,以极快的速度去追赶被冲走的人。
他闭了闭眼,在昏暗的夜色下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罗斌在厂区干了四年,附近的地形没人比他更清楚,方圆一里内,根本没有可用来转移人员的地方。
罗斌焦头烂额之际突然想到,当初搭建厂房的时候就是建在附近最高的地方,这地方夏季多雨,建高本来就存着避险的意思。
想到这,他立刻联系了厂房里的人,问了一下洪水高度,整个厂区虽然也有洪水漫上来,但最深的地方还不到三十厘米,库房里面有货架,完全淹不到,非常适合当做暂时的避难所,他连忙叫人把库房里的货架加固。
厂房钢筋混凝搭建,非常结实,完全不担心被洪水冲垮,厂房里全都是可利用的钢架和钢板,高架一搭好,卡车开上去都不是问题。
厂房一准备好,罗斌立刻联系救援人员准备撤离灾民。
救援人员一听有现成的地方,立刻派人过去勘察,他们之间无线电联络,在雨天信号异常时,非常方便,不到十五分钟,立刻开始组织人员撤离。
消防人员带来的皮划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有小艇在,他们都不用在洪水里奔走。
很快,一波又一波的人被转移到了厂房里。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罗斌终于找到了穆迟昕,他想让穆迟昕跟救援人员回厂房,然而穆迟昕根本不听他的话。
穆迟昕几乎把这个地方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隋镇麒,他能去哪啊?
正茫然间,有人一把抓住了他肩膀,穆迟昕被对方拉得踉跄一下,脚踩在稀泥上,一下子滑倒了,穆迟昕胡乱抓东西,下一刻,他倒进了一副宽阔的怀抱里,对方的身体像墙一样,牢牢包裹住他。
“没事吧?”熟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穆迟昕连忙在对方的的搀扶下站起来,转过身,看见隋镇麒挂满泥汤的脸。
穆迟昕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松,焦急、愤怒、担忧、恐惧,所有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他甚至没能说出话来。
隋镇麒把手掌在自己衣服上蹭了一下,而后抬手抹掉穆迟昕眼角的泥痕,“你跟他们先回厂区,我马上就回去。”
“不。”穆迟昕感觉自己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隋镇麒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感觉到穆迟昕抓着他的力度,像一个溺水的人,紧攥着最后一根稻草。
罗斌喊道:“村民都已经走差不多了,没剩多少人了,老板,赶紧走吧。”
隋镇麒攥住穆迟昕的手,紧紧攥着彼此,“我们这就走。”
两人手拉手往山下走,一个泥人从旁经过,隋镇麒和对方互相看了一眼,擦肩而过时,又都停住,再次回头互相打量。
对方先喊出来,“老隋!”
“万钧儿!”隋镇麒一把和那泥人抱在一起,“你怎么也在这?”
宁万钧被雨水冲地睁不开眼睛,半眯着看了穆迟昕一眼,“这不临时被调过来的吗?刚才在厂房里就看你眼熟,没时间说话,娘的真是你,你这么多年跑哪去了?”
“你这么多年跑哪去了?”
两人互相垂着肩,蓬头垢面地跟对方笑。
隋镇麒道:“你还在这干什么?一起走吧?”
“马上,你们先走,我去看看他们还有没有没走的,最后一起走。”
隋镇麒和穆迟昕排队登上了一艘救援艇,在洪水里快速朝厂房移动,夜深看不清路,他们甚至辨不清厂房方向,但是救援人员已经在两处之间奔波了数次,早就摸清了路线,就算看不清方向也走不丢。
三十分钟后,他们就回到了厂区,救援艇滑到厂区下面十多米的位置就滑不动了,两人下了救援艇,淌水进了厂房。
厂房内有发电机,房顶的电灯都亮着,照亮了偌大的厂房,一眼望去,全都是修整的村民。
挂车直接停靠在厂房门口,可以方便他们随时取用物资。
穆迟昕剩下这一车的货,三分之一的物品都是常温保存的食物,可以直接食用,在救援物资还来不及运送来的时候,成为了所有人的生存希望。
及至夜里十点,所有村民全部转移到厂房,救援人员也来到厂房暂时休整,目前还有一些救援人员在灾区检查,发掘有可能被困的人。
罗斌清点了自己的工人,没有失联,全部都在。
村民自发开始清点人数,报户口,得出的结果是目前还有三人失联,无法确定具体位置,救援人员还在搜救。
穆迟昕手机不知是因为进水还是没电,已经完全开不开机,他攥着手机一筹莫展,如今已经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
突然,一件毛毯披在了他背上,穆迟昕回头,看见了隋镇麒满脸满身的沙子。
“冷吗?裹着点。”隋镇麒给他裹了下毛毯,手臂克制地抱了他一下。
穆迟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擦他脸上的沙子。
隋镇麒随手一抹,干了的沙子哗哗掉,“别擦了,全身都是。”
“本来是想带你去浙江的,却发生了这种事,辛苦你了。”
隋镇麒本来想抽根烟的,结果一拿烟盒,全是泥汤,他把烟和盒攥成一团,丢进了水里,笑道:“你是想带我去见宁万钧吧?他这些年都跟着你呢?”
“在金华给我看仓库,”穆迟昕顿了顿,道:“上个月让我给开了,他跑这来,我也挺意外的。”
“让你给开了啊?”隋镇麒哈哈笑起来,“我说他看见我怎么不往我跟前凑,感情原因在这呢。”
“他这两年有点飘,不适合给我管仓库了,我本来打算过两个月带他出国的,但是我估计他看见你,就不一定愿意跟我干了,你可以主动跟他提一句,他肯定心动,不过他现在拖家带口的,不一定愿意跟你走。”
隋镇麒愣了一下,他确实就是回来过个暑假,一个月后就走,可是……
隋镇麒低头,目光落在穆迟昕的唇瓣上。
穆迟昕长了一副薄唇,年少时还带着肉感,随着骨骼和身材定型,那副唇越发薄,唇线分明,带着刻薄的冷漠。
他很久不曾见过这张嘴唇,笑成一副弯弓的模样了。
隋镇麒第一次正视穆迟昕这么多年来的所有变化,最明显的就是个子,以前穆迟昕差不多到他下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穆迟昕已经长高到了他眼睛的位置。
说他变了,他分明还是原来的样子,说没变,却又哪哪都不一样了。
隋镇麒牵起穆迟昕的手,他左手上的纱布已经变成了黄泥色。
穆迟昕抽了一下,却被隋镇麒拽住,“伤口泡水了,别包了,捂着更不爱好。”他解开纱布的绳结,将污染的纱布一圈一圈解下来,直到最后,他看到了手背上两道划伤,关节上爆破的口子,全都被捂得发白,而他中指上刺眼的戒指,却不见了。
怎么样的不小心,能伤地这么均匀,四个手指关节全都破了皮?
伤口不能说话,却非常明白地袒露了某种真相。
隋镇麒的目光不断观察着手链上那两枚东西,一再确定,它就是来源于自己身上。
穆迟昕注意着隋镇麒的视线,心里滚过一层无法言说的悲痛,他转开眼,手指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他不断地吞咽口水,嗓子里干涩难受。
隋镇麒从救援人员那里要了急救物品,用饮用水冲洗他手上的伤口,随后用碘酒涂抹,没有再包扎。
伤口已经不流血了,捂着纱布反而不爱好。
一阵哄哄的噪音在寂静的夜空响起,很多人都跑到空了一半的挂车上看,一架接一架的直升机从远处飞来,盘旋在厂房上,满载着物资,洁白的机身上写着“万洲”二字,给所有遭遇灾难的人带来生存的物资。
解放军组织人手去接物资,地面洪水面积太大,也没有合适的停靠位置,直升机只能盘旋在厂房上空,把带来的物资一包一包用绳子送下来。
“老路还挺靠谱的,是不是?”
隋镇麒搂住穆迟昕的肩膀,穆迟昕被迫往他胸口上靠了一下,他立刻搂住了隋镇麒的腰,手指抖了一下,没有离开。
螺旋桨在半空发出剧烈的轰鸣,穆迟昕的心却在这一刻,沉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