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栋终于踏进这个从未来过的地方,毕竟是女帝的寝宫,他无故不可踏入,发挥臣子的本分老实,他一直微低着头,目光只能延伸到脚步旁边的地毯。
待引路的内侍停下,林春栋一掀衣袍,跪下行礼:“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起吧,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林春栋起身掏出一个折子,池钺上前接过,检查一番后再交给冼行璋。
“臣整合了前段时间扶理宫的支出,全部记录在册。扶理宫自分院后,出支更加庞大,陛下曾说从您的私库里拨,但是臣计算了一番,觉得此款项日后恐会继续增加,想请陛下示下。”
他说完,冼行璋难得有些不自在,她竟忘了这件事。
可能真是做皇帝做久了,对金钱有些失去观念了,若是林春栋不提,她还真把开学宫当什么小款项了。
林春栋的意思,倒不是质疑她私库支不起,而是担心她一直靠私库支出,怕他们支的多了会惹她生气。
虽说这支出此刻尚无碍,他作为扶理宫财政的管理者却不能不忧。
的确,一直靠私库支钱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点点头,温和开口:“爱卿提醒的是,此事朕会多加思量,暂且继续从私库里出吧,以后寻个机会再改。”
“是,臣明白。”
“还有别的事吗?”
林春栋弯腰掏出一个折子,冼行璋默然。
这人哪来那么多地方放折子的?得亏是进宫时被搜查过,不然就他这么能藏东西,好悬没带把匕首来见她。
林春栋再次奉上折子,又道:“臣要弹劾新任应阳县县令林里织。”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这林里织好像是二甲第几名来着,记不得了,反正是刚科举完的学子,而且还是林氏族人,自己人弹劾自己人,这倒少见。
这人她当时还留意了几眼,科举封官是阶级不高之人常走的路,世家大族出身的,除非是偏要走清流博一个名声,其余的大多不走此道。
林氏荫封足以让族中嫡系子弟得个官做,尤其这个林里织还是主支的,冼行璋还道此人有些才华,将来得见未必不是可用之人。
“爱卿要弹劾他什么呢?”
只见林春栋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声道:“臣要弹劾他——好色!”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寂静。
可能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他连忙补充,“此人妻妾众多,且多番留恋烟花柳巷之地,甚至曾买多位民女为通房,私德有亏。”
“有道是‘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林里织纵欲无度,婢妾盈室,如市贾之蓄货,岂非败德?以女子为玩物,视人伦如儿戏,如此德行,堪为县令?故,臣请求陛下,罢林里织官位,此人不可为官。”
他字字恳切,神情愤慨,从礼和德方面都把林里织批的体无完肤,而且他并非是为私欲,从他背后的烟雾可以看出,他当真是因此人德行而痛恨。
冼行璋笑了,笑了几声后更是轻拍上手掌,“好!好!朕会派人去查,若你所说属实,朕便罢他的官,且永不再录。”
林春栋不知道女帝为何如此高兴,但他也笑起来,毕竟这个人实在令人作呕,能罢官也是救了一县百姓,如此方能让他安心。
待他走后,冼行璋笑意不减,她看向池钺,“你觉得林春栋此人如何。”
池钺一惊,斟酌片刻答道:“奴不敢妄议,林侍中得陛下看着,处处思量圣心,为陛下做事尽职尽责,想是也算青年才俊罢。”
冼行璋起身往内殿走去,声音清朗,“不必紧张,朕只是随口问问。不过他今日这一出,倒是令朕对他改观许多,能站出来揭示所见的罪恶,无论目的是何,至少品性不坏。”
“是呢,确实难得。”池钺轻声回,帮着女帝取下发饰,接过内侍递上的锦帕,为冼行璋轻轻擦洗手掌。
“反正啊,不论何人,只要能让陛下高兴,奴就高兴,”池钺说。
“促狭。”冼行璋轻嗔。
女帝跟池钺这么一来一回,叫殿内宫人见了都抿唇偷笑。
……
慎纶来到司行部,一直没什么正经事做。
他是六品,非一月一次的大朝会时,根本不能知晓朝会上发生了何事。比如现在,听到同僚议论,他才知道一个跟自己一样科举入仕的官员,还没走马上任就被弹劾,革了县令之位。
不过这些事对他而言,也就是听过既忘,毕竟与他无关。
他不像于笙绿,对方疑似有女帝关照,自然可以进天牢参与关押于氏等案件,也不像第五钊,从累世官宦的家族出身,自然是不会被小看的,也没人敢使绊子。
慎纶自进了官场,就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诡异安心。果然如他想的一般,这里的人,尸位素餐的多,勤勤恳恳的少,比拼家世的多,寒门爬上的少。
这个官场,既混乱又恶心,充斥着功利色彩。
他一个平民出身,几乎没人愿与他交好,毕竟这样的家底,基本意味着他这一辈子都多半是个六品行使了。
于是作为行使,本该体察民情,纠察官员品性德行,但没人给他这个机会,他在司行部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把过往卷宗整理修补,然后打杂。
看着手里沾灰的卷宗,他嘲讽地笑了下,果然,即便做官,也还是一样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经过一日复一日的重复,只感觉自己那些意气不甘都快被消磨殆尽了,原来根本不需要有人来打压,自然也会走向老实昏懦。
什么伯乐,什么知己,不过是侥幸。
……
转眼间,年节已至。
冼行璋难得睡了个懒觉,毕竟今日不要上朝,也不需要看奏章,能多休息自然是要休息的。
今日只有一件事必须做,那就是开家宴。
按惯例,皇室在年节得开家宴,虽然她没有子嗣,但她不是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在都城吗,这家宴还是得开。
家宴定在晚上,年节后三日皆休沐,冼行璋也打算趁这个机会出去逛逛。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兴致,让象寻星、池钺、齐孟连同她最近的新心腹第五明都站到统一战线。
几人就差没痛哭以求改变她的心意。
可君心如此,实难劝动。
冼行璋点了几个人陪同,便让其余人自去过节,到底是年节,能和家人团聚的,就不必待在她身边了。
于是乎,最终陪同的人选是象寻星和池钺。
这下几人更是不干了,陛下身边虽有近卫,也可调禁军,但到底不能没有一个武艺高强的,能时刻待在陛下左右之人啊,此事岂非儿戏尔。
思来想去,冼行璋只好一道令把于听潮叫了进来,于大将军虽已年过四十,但与其妻早已和离,又无子嗣,实乃上佳人选。
临近宫门,不知为何,冼行璋突然想起邰谷槐。
后宫里的人,轻易不可见亲人的,遑论离开皇宫。她的善心也有限,邰谷槐与她也算少年夫妻,还是情分显得特殊一点好。
于是待到马车离开皇宫时,车厢里已坐下五个人。
车厢很大,外罩青蓝纱布,显得低调质朴,但若细看,还是能看出布料的细密针脚和处处暗纹。内里车窗则是糊上厚厚的窗纸,既挡住寒风又能让光透进,显得明亮。
车厢空间很大,冼行璋做在最内,其余人刚好分作两端,中间尚且能摆下一张案桌。
冼行璋前段时间生病,底子还没养回来,又是一连几日地勤政难免疲乏,现下正在闭目养神。
陛下在小憩,其余人自然也不敢打搅。
于是车厢内陷入一片寂静,几人或是大眼瞪小眼,或是学着闭眼休憩,十分难捱地度过不熟的尴尬。
直到车马终于停下,近卫敲响车棱,众人才纷纷活过来。
于听潮暗暗扭动脖颈,这一路保持一个姿势,感觉脖子都要断了,但又不敢睁眼直视君后与女官,实在痛苦。
几人先下了马车,象寻星自然地伸手想搀扶冼行璋,却见于听潮也伸手了。
两人相视:?
于听潮对男女大防看的并不重,相比之下,更根深蒂固的思想是他为臣冼行璋为帝,时刻侍奉帝王是臣子的本分,所以他一时之间非常自然地把手伸出。
见象女官疑惑,他有些迟疑,慢慢地把手收回。
自己果然不是聪明人,还是出丑了吗,可恶。
看着二人的动作和交锋,一旁的邰谷槐把刚伸出大氅的手默默垂下,好险,差点让伸出手的就有三人。
冼行璋可不知道他们就这一会儿的空隙还想了那么多,她扶着象寻星的手缓缓地下了车架。
放眼看去,周遭一片荒芜的田地,空气里弥漫着湿气,最近几日无雪,但田地上有些隐约可见的冰霜。
这是都城外东郊。
远处的田垄上还长着些顽强的野草,但结了冰的田地宣告此时不是粮食该出现的时间。
冼行璋边往附近村落走边观察着周围。
从田地耕作的痕迹看,这些地都不像是种稻,而且翻耕的痕迹不深,还有焚烧的迹象。
现在早有粪便作肥料的传统,但这些土地还是会用焚烧增肥,这是否说明肥料还是不够充足呢。
于听潮来东营几次,顺带着对周边也有些了解,所以他们前往徐家村的一路上,多是于听潮在向冼行璋介绍四周。
“这边的村落不少,因为挨着东营,所以生活得比较安宁。东营的禁军也不时前往这些村落,帮助村民做些活计,名声很好。”
这点她倒是知道。
冼行璋轻轻点头,脚下这条路虽也是土路,但修得很平整,还铺上石子防滑,看得出用心。
石柯天一亮就跑到徐家村去,这一个早上没离开村口半步,那着急等待的模样,叫老李端着饭碗也要过来看。
“瞧他这模样,是约上哪家姑娘了不是?”
老李边看还边与人谈笑,石柯这模样可少见,他是村长的孩子,打小就是个沉稳的性子,小时候逗他都没用,今日难得看上去这么情绪外露,可不叫人奇怪嘛。
接近午时,石柯终于看到一行人向这里走来。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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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微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