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不曾有雨,但天气也未放晴,阴沉沉的,路上砖石倒还平整,只是街巷内大多没有铺上砖石,泥土湿润,来往行人也多,显得颇为泥泞。
乞儿们畏惧巡逻的衙役,是不敢在主路上停留的,都窝在街巷一旁,几人围在一块儿,大些的坐在外面些,用干瘦的身体尽量抵挡着巷口的冷风。
象寻星见陛下站在那群小乞儿前良久,暗自犹疑,斗胆开口言道:“女郎,您若是可怜他们,不若奴给他们些铜板吧?”
冼行璋没有回答也未回头,转而缓声开口:“寻星,你听过君子远庖厨的故事吗?”
“奴听过的,但只知大概。”
“君子不忍见牲畜死,但可以吃牲畜死后的血肉,因为他们只是不能忍心见牲畜死在眼前,那么就不去厨房就是,是以曰,君子远庖厨。”
象寻星不明白陛下为何说起这个,但冼行璋说完后便停下,好像在等她发表意见。
于是象寻星慢慢开口,斟酌着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君子们浸润诗书,自然少有人需要像奴仆一般斩杀牲畜。”
她说完吊起一颗心,等着冼行璋点评,对方偏头看向她,却只是轻轻笑了声。
“是啊。”
说完便迈开脚步,继续向前了。
七九见人走了,慢慢松下绷紧的肩膀。
他来不及多想那人为何一直望向他们,左不过是嫌他们这些乞丐脏污,抑或是贵族女郎难得见到乞丐一次有些好奇和不忍,但无论如何,只要不过来折腾他们就行。
“七九哥,七九哥!”鱼珠还在听课呢,见七九哥皱着眉看向街道,不由得摇摇对方的袖子唤他。
七九回神,咳了两声,继续跟鱼珠他们分享自己在勤路学堂外偷听的知识。
一个衣食不足,尚不知能否活到明日的孩童,学这些有什么用呢?
七九也不知,但他真的很想学,他想证明自己是聪明的,他不信自己是什么下等人,所以就听不懂上等人的才能碰的知识。
他偷偷蹲在学堂外,日复一日,不只是他,还有一个被赶出来的侍从,那个侍从哥哥也这样相信。后来,侍从哥哥要跟着他的主子一同去桂阳郡,临走前给了他一些铜钱,凝视着他时却什么都不曾说。
七九也不知对方姓名,但他始终牢牢记得,那人的眼睛,总是朝学堂里望去,里面烧着比他更浓烈的火焰。
直到来到鸿胪寺门口,冼行璋都不曾再开口。
齐孟在鸿胪寺门口亮出令牌,要见鸿胪寺卿第五泰,守卫不敢阻拦,其中一个转身快步去禀报。
第五泰接到消息还有些疑惑,以为自己听错了,齐孟与他不是熟识,私底下从无来往,更何况他现在不是应该在皇宫。
等等,皇宫!
第五泰倏然起身,不敢再想。
不会吧,难不成......
等他令人将人带进来后,也进到后厅去,打眼一瞧,不禁有些眼前一黑。
陛下怎么会出宫啊?!
这、这、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第五泰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臣子,为人如他的名字一般,泰山一般稳重非凡,但此刻他真的很想开口斥责对方这大胆冒险的行为。
幸好有理智拉住他,他深吸一口气,转而怒指齐孟,“齐将军,你,你真是,你怎么能如此胡闹,陛下出宫必要通知朝臣,至少得有数位近卫跟从,百位禁军护卫,否则陛下若是遇到险境,可如何办?!”
“你可是执金将,陛下如此信任你,你怎可蒙蔽天子,此事难道开的玩笑吗?!”
第五泰对着齐孟就是一顿输出,对面的齐孟也黑着脸,虽然一进来就被骂,让人难免恼火,但是他也觉得陛下这样出宫实在危险,只怪自己嘴笨,想劝阻陛下时被陛下三言两语堵回来,没能成功。所以现在,他虽不高兴第五泰指责他,但又支持他把危险说出来,好让陛下不再冒险。
于是他虽黑着脸,但还是别别扭扭地同意对方的意见,好一个壮汉委屈。
冼行璋有些好笑的看了一会儿,她明白第五泰和齐孟的好意,但她不能真的待在金字塔上永远俯视人间,那样的皇帝她不会当,所以她只能左耳进右耳出的不管。
至于危险嘛,她可以比齐孟更快的发现对自己不利的人,某种意义上,她其实很惜命,只是没办法告诉他们。
冼行璋开口打断第五泰,告知他自己的来意。
她想在这次科举中培养自己的人手,所以想让第五泰以他的名义,开一个文集,在科举前能把大部分学子聚集起来,她要现场观察一番。
第五泰一听自然是眉头紧锁,他为难道:“陛下,若您想观察学子,臣自然可以为您办到,但您还要再出宫私下观察,实在是冒险啊,文集上鱼龙混杂,臣怕会有人不长眼冲撞您。”
冼行璋听了他的话,露出个思索的表情,好像真的听进去了,让第五泰和齐孟皆是松一口气。
“那朕在楼上看,不下去接触他们如何?”冼行璋语气轻快道,又看向第五泰,“朕知道爱卿担心朕,但朕也希望爱卿相信朕。”
她语气柔和一如既往,但隐隐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第五泰心神一震,因为女帝的温和,他险些忘了对方是帝王,而且是不同于先帝昏懦的帝王。
他不敢再疑,低声应下。
冼行璋再提出一点,邀请学子不论身份,世家子弟也可,寒门贫民亦然,此事一定要办。
回到兴和殿,冼行璋换上寝衣后,让池钺带着宫女退下,她到现在也不能接受有人站在自己床附近守着,但这个规矩也不能不理会,所以她只好叫人到屏风后的外间守夜。
她抱着玉玺,拉开床帘,凝眸看向枕头。
此次出宫,她提前说了自己身体不适要卧床休息,非召不得入内,并让池钺等人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但她枕头下摆出的细小褶皱被拉平了。
这不是可以被风或者别的什么可以改变的,只能是有人翻动过,以为是自己弄皱的,然后顺手便拉直。
兴和殿啊,她的寝殿,也还有异心之人。
自送行宴后,三殿的宫人都被清扫一遍,留下的也多半过了冼行璋的眼。
便是这样谨慎仔细,还是防不住。
她放下玉玺,呼喊了一声外间的宫女,听见宣人,象寻星和池钺很快进来。
面对陛下的问询,池钺很认真的回想。
“今日奴和好喜轮流监视,在耳房都没离开过,兴和殿绝无外人进入,只有近卫靠近过,但近卫都是被安排过的,一直都是这些人轮替。”
冼行璋曾问过齐孟,这一次换过三殿的近卫后,会不会再更改。齐孟回答道这次的近卫都是他的亲信,不会再轻易改变。冼行璋自己也观察过,她确实不曾看到这些人里有谋逆之心的,也没有想害她的,最多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私心。
见池钺忐忑紧张的神情,她安抚地微笑一下,让二人下去休息。
冼行璋垂下眼眸,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她或许太过信赖烟雾了,这烟雾的确反应人的内心,但是**是无穷的,心也是不断改变的,对她此时无有反心,就代表他真的对自己没有反的可能吗?
这个夜,她睡得很晚。
想着今日见到的都城,也想到侍卫里可能有被人安插进来的探子,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还真是得徐徐图之啊。
第二日一早,冼行璋翻看奏章,没看几本,先招来象寻星,给了她一个令牌,交代了她一些事情就让她出宫去了。
天和殿内,因为天气渐冷,冼行璋身体一向不好所以早早点起炭火,内殿温暖如春。刚坐下,她就不禁感慨,实在是太舒适的温度了,而且放眼望去,整个殿内器物摆件都精细养眼,空气更是清香宜人,自己坐着的龙椅上的软垫似云朵般,要知道这个时代棉花什么的还没有推广开来,几乎是见不着的,她所享用的说是举全国之力也不为过。
一个封建帝王能享受的特权是普通人耗尽想象也难以猜到的,权力会腐蚀掉一个人,这太寻常了。
各种玉盘珍馐华服美物,这些都会慢慢吃掉人的良心和道德,时间久了,原本想要抵抗的意志也就没了。
没了良心,人,会重新变回野兽。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一天变成那样,但是在哪之前,她会极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落得难堪的下场。
只能说幸好她不是真的古人,受过现代的教育,知道居安思危也明白权力腐蚀的道理,在书上能看到的岂止百位皇帝,他们昏庸的下场,时刻警醒着她。
冼行璋翻开堆积的奏章,开始认真处理今天的政务。
这几日的奏章里,不约而同地提到国库空虚,冼行璋查了最近几年的账本,税收正常,从农时、天气和天灾等角度看,粮食收成应该也不会有太大起伏才对,偏偏粮食税在下降,不合常理。
可此事涉及到土地和人口,就不是小打小闹可以说过去的。
土地,人口都是国家的根本,但在这个时代,同样是世家立身的根本,双方都把这个当命根子看。
国强人弱时,土地兼并就少,国弱人强时,土地兼并就难管。
明面上,登记在册的南朝耕作土地面积是七千六百多万亩,但是根据此时世家发展情况,隐田的数量不会低于这个数字。
隐田可不仅仅只是少受人口税和田亩税这么简单,粮食减少是表面上的最大隐患,毕竟做基础建设和打仗什么的,粮食是最重要的物资。
更深层的隐患,是有隐田有兼并就会有人口隐没,有土地就会建庄园,此时的庄园还可以自给自足,有的人一辈子都住在庄园里,生不知有国家死不知有天地。
对人口的控制力太弱小,才是这个国家整体最微薄的地方。
世家豪族,就像一根根趴在大树上不断攀附向上的藤蔓,顺着树干蜿蜒,慢慢挤压住树枝的新生,遮过树冠的阳光,争夺树根的养分,直到这棵树最后哀鸣一声轰然倒下才能作罢。
她想拔除这些藤蔓,但是它们实在太多太太团结,她若不能一次性拔完,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愈演愈烈生生不息。
更何况现在,她根本没有拔除的能力。
只能忍,忍着他们继续吸血,忍他们享受下层人民辛苦汲取的血肉。
不仅是土地粮食税,盐铁之税也很不对劲,主要是起伏很大,甚至是突破市场规律的快速下滑和上升,很不稳定,这让冼行璋心中存疑。
在古代,盐铁是国家的重要税收,一直是官方直营的,这里面的利润之大,几乎每个朝代管盐铁方面的官员,十个里至少有七个,都会因为贪污落马。
这个奏章,是司行部侍中林春栋呈上来的,这个林春栋她没印象,但是现在,她对他倒是有点兴趣。
关于税收应该是司农和司计部最敏感的,但是偏偏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倒是司行侍中上报。
无论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单纯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冼行璋都的确会因为此事对他有几分欣赏。
这个林春栋,或许会是可造之才。
感谢您为此章停留,祝您安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