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爸带着那张破相的脸回了南城,不出意外,赵序果然接到了他妈的电话。
电话里一阵吵闹的哭喊,赵序揉了揉耳朵,笑着熟练地安抚对方:“好啦没事的,没事的啊,缺钱跟我说,我再转点。”
反正,最近肯定会一直找他要钱的。
结婚啊,结婚要彩礼,要五金钻戒,他们说那个女孩家境好,应该很着急把对方套牢,那钱给得就不能少。
车应该不用买新的,他很早就给他弟买过跑车了,要是非得要个劳斯莱斯那没办法了,赵序自己都没有劳。
……其实他不想给的。
这不就是骗人家,骗小姑娘,他要替赵青青物伤其类。
赵序望着天花板发呆,一口接一口吐着烟,他知道他谁也救不了,现下他只能先救自己,他和这个家打断骨头连着筋,那些恩威并施如同神经痛般时时折磨他的肋骨,独立了也跑不了,得次次妥协来缓解痛意,他用这种逃避的态度来替自己脱罪,好像这场家庭骗局他没参与一样。
没关系,反正房子他不会买,没房子的话应该不会结婚吧?
赵序领着何哲宇去见《大地之光》项目的其他人,吃个饭聊聊天,谈谈什么时候开拍。
“十一月份?”赵序提议,“差不多也能筹备完了,还能赶上第一场雪。”
“又不是横店!这也要赶第一场啊,”其他人笑了,“不过讨个好兆头是不错。”
“哎,拍戏嘛!好兆头比什么都重要,”赵序也哈哈笑,跟大家敬了个酒,“咱们还有什么疑议不?没有的话先这么定?找个大师来算算开机仪式吧!”
何哲宇跟他一块笑,也和他一起敬酒。
“何老师英俊非凡啊,肯定能把咱们剧带爆的。”制片专门走过来和他喝了一杯。
“您抬爱了,一部剧上限看你们呢,我们演员也只是守好下限而已,”何哲宇颔首,“我们合作愉快。”
“是,是,期待啊。”制片笑了。
酒过三巡,这会又有剧组的执行导演来找赵序喝一杯,何哲宇又客客气气地把酒接过来,轻声解释:“赵总胃不好,喝多失态,我来代劳吧。”
他现在应对这些场合稍微有点派头了,一点点吧,学了点客套话,不仅不用赵序一天到晚帮他打圆场,还能时不时帮赵序挡两杯。
饭局结束,赵序跟何哲宇大大方方牵着手往外走,娱乐圈就这点好,钱色交易太多了,管你男女同异性,连八卦都懒得聊。
“你现在厉害啦,”赵序仰着脸笑,“感觉你酒量比之前要好?”
“嗯,好了点,对你有点用了。”何哲宇点点头。
“好——乖宝,你最有用了,最喜欢你了,”赵序眯起眼睛,“争取带你看上第一场雪啊!”
“好啊,我也想看。”北方的何哲宇和他一块笑。
回了家,他妈电话又来,赵序熟练地接起:“喂?妈妈。”
要给女方家里买礼物,想买点好的,又得给钱。
“好,好,一会转啊,你们查收一下啊,妈妈你注意身体,别累着啊。”
何哲宇把事做得够狠,他爹已经不敢来跟他说话了,好像何哲宇又会从电话里冲出来把他头按在哪里一样。
赵序应对他妈心情会比较好,他到底在对方的肚子里出生,天然带一点低头,遇上什么事都不用吵架,能好好说话,他就这么哼着歌去汇款。
妈妈又开始对他好言好语,说他有出息有本事,能照顾家里,家里都是靠他扛着,夸得赵序还以为自己有个完美无缺的五好家庭。
一旁的何哲宇全部听见了,赵序已经被撕破体面,连带着何哲宇都站到他这边加入战局,和他共同沉沦,他也没必要在这些事上避着对方。
反正他俩家庭不也差不多吗,都得往家里转钱转钱,自己不赚钱了全家就完蛋了,他赵序起码占个父母双全呢。
还是何哲宇可怜,他得去爱一会何哲宇。
何哲宇望着他轻快的脸,面上表情很复杂,直到赵序转完钱,放下手机抬起头,在地毯上迈着大步就来找他了,他把何哲宇热情地一抱:“干嘛?什么表情?”
“……你辛苦了。”何哲宇拍拍他的背。
“不辛苦,命苦哈哈,”赵序笑着玩梗,“哎呀多大点事,这算什么苦呀,多的是比我苦的人呢。”
“那,如果你想说的话,可以跟我说,”何哲宇试图安慰他,“我想听你说说话。”
“说什么?说辛苦?”赵序眨眨眼,“干嘛,这次变成你想听我讲故事了?你马上要进组要看剧本了!小猪头,听完我的故事你就没脑容量背剧本了!”
“我有的……有的,”何哲宇摇摇头,“你的所有事我都会记得,我是单独记得你的,不占用学习其他事情的容量。”
“怎么听起来跟个小牛似的?”赵序皱眉,“别人都是有好几个胃,你有好几个脑子?”
何哲宇被他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他不是在跟赵序开玩笑:“反正,你想说什么,我都想听,我会好好记住的,我希望你愿意跟我说。”
见他还在坚持,赵序不怎么想爱他了,他有点无力,叹了口气。
这人为什么老是对他的过去感兴趣?他现在不好吗,有钱有能力有阅历的,他赵序也没有年纪很大吧,长得又年轻对身材管理又严格,那些不美好的时刻到底有什么翻来覆去的必要。
“何哲宇,我早就苦尽甘来了,”赵序脸上没什么表情,剖开对方是一种权力,他们在这个环节的倾诉倾听位置定好了,就跟床上的上下一样,定了就不能换了,“想聊这些的话,说说你就行,我喜欢听故事,你的故事还可以。”
“苦尽甘来也是苦,我只是觉得,把话说出来心里会轻松一点,”何哲宇认真地看着他,“每次跟你说完,我都会觉得好很多。”
赵序没说话,低下头来捏了捏手上那块银黑色的爱彼,比大学时的AppleWatch贵几个档次,他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苦,忆苦这种事他拿到外头卖企业情怀就行,放在公司年会都惹人嫌,何哲宇为什么上赶着要听?
“没意义啊,轻松一点又能怎么样?能回到过去吗?”
互联网上最爱说人最喜欢美化自己没选择的那条道路,赵序觉得自己就是被骗到喜欢想象时间倒退,但他心里知道,他就算倒退回出生又能怎么办呢,这一切不都是命中注定,他根本没有另一条路走,更不要说他走的是一条普罗大众最最羡慕的正确的路。
何哲宇还想跟他解释,笨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翻来覆去底层逻辑不过是想让他坦诚,赵序的心情彻底扫了:“你自己爱说不说,过时不候,我很忙,没空听你倾诉,我只是讨厌这种徒增烦恼的行为,不论过去有什么,我现在能解决就行,花时间把它一句句掰开说没意义。”
何哲宇低着脑袋,他的骨头长得立体,高挺的山根和浓密的眉毛把垂了一半的眼皮模糊出一点阴影,让他清晰的脸不那么清晰,磨得赵序失去耐心,扭头想走,他突然又提起那件事:“我小时候不会刷牙。”
赵序:?
何哲宇:“没人教我刷牙,周老师教的,但那个时候我的牙已经坏得很厉害了,出来工作之后,我每个月奖励自己治一颗牙。”
“我见到你那天,把我最后一颗坏牙拔掉了。”
何哲宇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在左边下侧,倒数第二的那颗六号牙:“很痛,这颗痛了很多年,我一直以为要忍一辈子,治它太贵,就拔掉了,赵总,见到你的时候,是我整个青春期最轻松的一天。”
六号牙是最容易坏的,因为它长出来的时间太早,从此也不会再换,出生是什么样,这辈子就是什么样,很多人的六号牙都会坏得厉害。
“……但是这和我无关,治牙的钱是你自己挣的。”赵序假装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什么以为自己能忍一忍就不苦了,但是最后还是拔掉更轻松,很无趣的意象,小笨蛋以为诉苦和拔牙一样一劳永逸,哄他袒露自我呢,但何哲宇能说出这种话已经足够高级。
何哲宇解释不清,只是摇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不是这个意思,”赵序笑着堵他,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然后呢?拔完牙遇见我,没了?”
何哲宇不懂话术,只能老实作答:“……还有。”
“我那时候刚被以前的朋友骗光了积蓄,你给了我一张名片,给了我一个两千块一天的机会。”
“哦?模特面试?”赵序问。
何哲宇:“嗯,面试。”
“你继续。”
赵序对他的故事又开始感兴趣了,他不跟何哲宇讲公平,他对何哲宇好奇的时候何哲宇得有问必答,但何哲宇想对他好奇?那不好意思,请先自我剖析,等他听完再盘算值不值得回馈一点自己。
那年,首都下了一场暴雨。
按照规定来说地下室是不让住人的,以前就死过人,但世界上唯一的病是穷病,还是有数之不尽的人为了几百一月的低廉租金悄悄住地下室。
何哲宇是那些人的其中之一。
穷,太穷了,厂里会给住房补贴,他住地下室的话,还能再省出三百块钱,相当于涨点工资。
他那天是白班,雨大到回不了家,海啸一般从天上掉下来,就这么在厂里凑合睡了,第二天才得知雨水倒灌,他的地下室室友在家睡觉,硬生生被淹死了。
死了人的事闹大,上了新闻,地下室被查封了。
有什么人受到处罚还是有什么人被降职,和他穷困潦倒的人生没什么关系,何哲宇只知道,他没地方可去了。
他没有积蓄,没有朋友,对深不见底的首都一概不知,手里只有赵序的名片,和那个价值两千块钱的模特面试。
何哲宇靠着这两千块钱又活了下去。
“后来,我把钱给我爸还债还完了,他又欠了新的钱,我接不到戏,又活不下去,这次,之前的经纪人让我试试你会不会看上我,如果你看上我,我可以有戏演,给你打电话,你又让我活下去了。”
做模特站在聚光灯下拍一天就能活下去,被赵序包/养和他睡觉就能活下去,甚至活得很好。
他的体力很好,拍一天照片完全没感觉,很轻松。
而赵序很美好,他长得漂亮,又没有令人痛苦的癖好,他们睡觉只是睡觉,赵序只需要他在床上床下帮自己做点简单的服务工作,需要舒服,需要在酒色中浪漫地沉溺,需要他把赵序从那一池梦中捞起来,以免溺亡。
美好的赵序用纤细柔韧的胳膊挂在他身上,喘息声和吸烟的抽动高度吻合,声音是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的轻软放/浪,什么令人脸红的词句都能从呼吸中缓缓流进他的耳道,听得何哲宇心跳很快。
赵序拍电影演电影,本就是一份把人的梦拖进现实里的工作,何哲宇的见识少到没本事做梦,赵序就无视他空空如也的脑袋,硬生生给他在现实里造一个巨大的梦,他走进这个梦,便可以在现实里一次又一次活下去。
赵序是个只顾当下的人,他听完了何哲宇的过去,只是伸手掰开他的嘴角,仰着脑袋往里头盯:“拔掉了?里面这颗?”
“嗯。”何哲宇口齿不清地点点头。
那里面果然空空,血红的牙龈滑溜溜地在牙齿旁留白,牙齿一生都在不停地移位,两边的牙把那个空缺挤得小了,连镜头都没发现,如果没有赵序特地来看一眼,谁都不会注意那里还有一个已经好全的窟窿。
何哲宇本就空荡无趣的人生又少了一颗牙,从此以后连吃东西都要比别人难受一些。
赵序明知故问:“为什么不种一颗?你做明星了,你很有钱。”
一颗种植牙,一万多吧,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的一件衣服,哪怕是何哲宇只是一个小明星的时期,种颗牙这么大的事才一万多块,按他的收入,小事罢了。
何哲宇:“我舍不得。”
舍不得。
穷人乍富后有两种表现,一种是极度奢靡,浑身奢侈品,开豪车住豪宅铺张无度,少花一分都担心被认为是贫困所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一种是更加谨小慎微,生怕一切只是一场随时醒来的梦,成为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守财奴。
可怜的守财奴,连牌都不会洗,守到最后,自己人生中最好命的一笔快钱,全都填进与自己无关的债务。
赵序又给他造了第三次梦。
“小葛朗台,你舍不得的东西真多,”他轻盈地笑了,线条流利漂亮的嘴唇呼啦一下挑起撬开,笑出一排莹白整齐的小小的牙,“很快就到十月份了,迪士尼是万圣月,很热闹,花车游街的角色也不一样,我很喜欢,但我这个月很忙,没空带你去。”
“去个医院还是有空的,我带你去做个舌侧牙套,再送你一颗种植牙吧,进口的,我有钱,我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