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宇并不聪明，他不是那些美好文学作品里沐浴着老师的鼓励而展现天资的好孩子，只是很刻苦，除了给家里干活和照顾残疾的父亲，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读书和让自己干净。
刻苦的笨孩子也稍微收获了一点点回报，他的成绩可以出去上高中。
不是很好，但是是高中。
周小舟抱着他哭了，他们一个班，只有何哲宇考上了，那个被她在名字上冠以哲学和宇宙的小孩，真的能出去读书了。
但何哲宇还是摇摇头：“……老师，我只能读中专。”
没有那个条件，不是考上高中就能去读的，读高中就意味着还要读大学，这需要很多年，很多年他都要花家里的钱，又不能去赚钱，不能赚钱也是一种花钱。
而中专因为他的成绩给他免了学杂费，他还可以一毕业就去赚钱养家，比没读过中专的人赚得稍微多一点。
周老师只是望着他，没有问那句“为什么”，她选择这份工作，她就知道为什么。
“那，哲宇，”她摸了摸何哲宇干净柔软的头发，“不管去了哪里，你都要记得抬头看星星。”
彼时，何哲宇在法律上还叫何光，世界上只有周小舟叫他何哲宇。
周小舟在何哲宇的生命中短短三年，没有让他成为一个考上什么好大学的知识分子，没有让他拥有什么成就，只是让他变成了一个干净又体面的人。
那也足够。
何哲宇笑着说完了他的故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后面我也尝试了去市里的图书馆借书看，不过我确实太笨了，读起来很慢很慢，我要工作，很忙，也不看了。”
“演戏很好，演戏还可以看剧本，可惜我也是很慢，理解慢背台词也慢，还好演出来还不错，没丢人……导演是这么说的，应该还不错吧。”
“胡老师和我说，他刚毕业的时候找不到工作，我想，还好我没有去读高中读大学，他那么聪明也找不到，那我更找不到了，很浪费钱。”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不，起码，他们表演专业，说别人的故事也要表演出应有的情绪。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不聪明，不天才，读了高中也不会考上多好的大学，就算放弃也没人会觉得可惜。
现在都鼓励文化与职业教育平等，中专也不应该低高中一等。
漂亮话是应该这样说的，理性是应该这样说的。
但赵序又一次在何哲宇的事上胡搅蛮缠，他只记得15岁的何哲宇没有办法，只能放弃。
赵序眼眶很湿，嗓子却很干，说不出话来，何哲宇为什么要笑呢，但凡他哭着把这些话说出来，赵序都能扮个好哥哥去安慰他，他不流泪，这些眼泪无处可去，就要从赵序的眼睛里逃走了。
“那……那，”赵序想把眼泪咽回去，努力找一个话题，“你为什么会来首都呢？你在河城工作的话，离家更近一点吧？”
他想听点好的，梦想，对，梦想，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来到首都都是为了梦想，何哲宇现在红了，能给家里还债能当大明星，他梦想成真了。
“被中专时的同学带来的。”
可何哲宇却垂下眼帘：“之前找我借钱的那个同学，我们读书的时候关系很好，他说想去大城市，想去首都，我们只有彼此一个朋友，就一起来了。”
啊，他记得，那个骗了厂里很多人的钱，把自己的女朋友也置于不义之地的“朋友”。
何哲宇那个时候哭了吗？他以为自己被飞鸟背叛的时候哭得很厉害，以为赵序不要他的时候哭得也很厉害，那当年被骗钱的时候，他会哭得更厉害吧，他还那么小，小孩儿就是要哭的。
赵序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何哲宇吓了一跳，赶紧去扯纸巾给他擦眼泪：“怎么了？我，我是不是讲得不好，对不起，我确实不擅长讲故事……”
“……挺好的，”赵序把自己的眼睛掩住了，“人听到好故事才会哭。”
何哲宇接受了这个违背他认知的解释，不再尝试安慰，而是单膝跪在赵序面前，亲了亲他掩着脸的手。
有一滴滴咸乎乎的水液渗过厚实的纸巾从指缝里析出，又被何哲宇咽下。
“那我还能给你讲故事吗，”何哲宇问他，“但我又不想看见你哭，你说人听见好故事才会哭，可我还是会难过。”
“可以讲，我难过的时候只解决问题，从来不哭，”赵序点点头，“所以我哭的时候是听到了好故事，很开心，我们学表演的只喜欢好故事。”
“好，我明白了。”何哲宇把他抱住了。
赵序替他心中的何哲宇流了一会泪，等他稍微能止住时，就从那个怀抱的遮掩里抽身。
他认真地看着何哲宇，告诉他：“那，你以后还想做别的事，你想演戏、你想上综艺、你想念书，你就跟我说，我有钱，你演戏慢我就加场地人工费让你慢慢演，你说话笨我就加钱请聪明的艺人帮你兜底，你念出书来也赚不到钱那就不赚，只为了念书而念书，我有很多钱，我可以给你所有的机会。”
何哲宇得到这个他在任何年龄阶段都该是梦寐以求的承诺，看起来却没有很开心，他只是望着赵序的眼睛，酒店的灯光在潮湿的泪水中闪闪发亮，沾了水的睫毛更加漆黑，像是夜空的颜色。
“……以前，在周老师带来的录音机里，我听到过，那天晚上有40年一遇的流星。”
“所以我半夜没有睡觉，偷偷跑出来，等了一晚上的流星。”
赵序眨眨眼：“那你看见了吗？”
何哲宇摇头：“没有，我后来才知道，流星要用天文望远镜才能看见。”
“好，我给你买。”赵序笑了。
眼泪又被挤出来一滴，但眼里的水光还是闪的，光点随着泪水的波动又晃了，动了，一闪而过地流下来了，淌过夜空一般的下睫毛，落在了何哲宇的手心。
“……不用了。”
何哲宇直直地和他对视着：“后来，我看到了，没有遗憾了。”
赵总，只是我许的愿望，永远都不会被实现了。
……赵总。
只能是赵总，不能是赵序，也不能是其他只属于他们的称呼，不然就会幻想那个愿望能不能成真。
一潭死水不会痛苦，失望才会痛苦。
“这么好满足？”赵序摸着他的脸，只当他去了哪个天文馆，“你的愿望怎么怎么这么少？搞得我赚了那么多没地方用。”
何哲宇没回答，只是顺从地蹭了蹭他的手，看得他心很软，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去给何哲宇探探班，看看他工作。
赵序看了《不成仙》，何哲宇演得很好，他总说自己笨……念书笨，演戏其实很有天赋，他就像张白纸一样，导演和编剧画什么是什么，演什么像什么，完全没有本人的影子，很耀眼。
如果他也有好的家底，好的资源，笨就砸钱上上一对一嘛，他又不是不肯努力，何哲宇会是他在电影学院的同学，大一崭露头角，英俊又有能力，不依附任何人也能展翅高飞。
如果他们相遇得早一点。
……也来不及啊。
何哲宇只小他三岁，他中考完那年赵序也才高考完呢，也没有自己的钱，没法资助何哲宇，他只能画饼。
他现在给何哲宇画任何饼他都会信，说任何话都会听，那是因为当下的何哲宇已经是被人生剪过羽的何哲宇了，一无所有还被扯着往下坠，如果不讨好他顺从他只听他的话，就会死。
属于他的何哲宇，与展翅高飞的何哲宇，是冲突的，他早知道。
……但是他很自私。
他需要被剪羽的何哲宇，需要他属于自己。
赵序总以为自己已经够完满了，他是赵老师，是赵总，有头有脸八面玲珑，何哲宇软绵绵地把他一拢，那些柔软的物质像史莱姆一样流进来把他所有缝隙都填满，他才知道自己原本有多空。
何哲宇没了他就不行，就会没钱，就会死。
他没了何哲宇也不行，他会漏光，漏空，会永远住在一个没有冷暖气和新风系统的房间里，还不如死。
赵序亲了一下何哲宇的额头，在心里给他承诺：如果你哪天长好翅膀要离开，我不会干扰你飞翔，想飞去哪就去哪吧。
到了礼拜五，何哲宇下午有个站台，没多久，赵序正好晚上有事，去看一眼再拉着他一块去聚会。
何哲宇在台上就一眼瞄到了躲在台下的赵序，眼睛瞬间亮了，挡都挡不住，赵序吓死了，想不通自己长得又素净个子又不高怎么被发现的，赶紧做了个赶他的手势，痴线啊想被拍到吗！
镜头对着呢！想干嘛！
还好何哲宇有点眼力见，到底当过几年艺人了，立马恢复常态。
活动结束，他去后台找何哲宇，正看见何哲宇在和他的新经纪人说话，俩人看到他，一块喊了声“赵总”。
赵序点点头：“还有多久啊？”
“马上，”经纪人指了指手上的单子，“跟哲宇对一下行程。”
“OK”
给他俩单独，赵序去找这次站台的负责人随便聊聊天，聊完回来，何哲宇已经老老实实地坐在那等他了。
“你怎么来啦？”何哲宇的语气都飘扬起来，跟个风中小旗子似的。
“我来看看你呗，长这么好看不就给我看的，”赵序调戏一下他，“晚上有个ngo办的慈善晚宴，一会换个衣服陪我去。”
“啊？我吗？”何哲宇愣了，“我什么都不会……”
“吃个饭聊聊天的事儿，要会什么呀，你老公在这呢，”赵序挑了挑他的下巴，“你跟着我就行，能认识人就认识，认识不了就当蹭个饭。”
“那，那我少说点话。”何哲宇点点头。
赵序：“行啊，反正我说什么你听着，让你打招呼啊你就随便客套一下，说个您好很荣幸认识您就行。”
赵序想想又问：“诶，你会喝酒不？喝一点点香槟就行，只要不是一杯倒。”
何哲宇回忆了一下：“可以，以前喝过，具体酒量不知道，但还是能喝点的。”
“那就行，多少还是要喝一点啊，咖没那么大，不能人家喝酒你喝饮料。”赵序拍拍他。
他给何哲宇定了身新正装，打个小领结叠个小口袋巾，非常好看，剪裁面料都是上等，把身材包得好看死了，趁着在酒店，赵序又捧着他亲了下脸。
“真帅，还是得穿点好的。”赵序勾起嘴角。
何哲宇的手指不安地交错摩挲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其实……赵总，当初，我们刚见过的时候，你带我去了一个酒局，您记得吧。”
赵序心里紧了一下，他一直不想提那事的，后边跟着的就是倒霉的一夜情：“……嗯哼。”
“我当时说错话了，害你被灌酒了，我一直记得，很对不起，”何哲宇垂下眼帘，向他道歉，“所以我后来都记得，不要说话，少说话，我会说错的。”
……
赵序懵了。
他没想到何哲宇提到的是这点。
怎么何哲宇那么早就沾着因他而塑造的特质了，何哲宇因他而沉默寡言，因他进入娱乐圈，因他而肮脏不堪，现在又因他光芒万丈，因他前途坦荡，对他绝对服从绝对信任，只要赵序说他喜欢他想要，何哲宇立马悉听尊便，不带一丝犹豫。
何哲宇怎么就跟他创造出来，他捏出来的一个小孩似的，全身上下所有的特质和皮肉都为他而服务。
如果他想和何哲宇曾经遇到的人一样骗他，一定能骗得粉身碎骨。